渡过大渡河后,前方便是清溪关。
清溪关险峻的垭口如同天地的伤疤。
当马车终于吭哧着攀上这道界限,视野豁然洞开,
前方铺陈开来的景象带着蛮荒而浓烈的生命力。
万仞青山直刺铅灰色的苍穹,深谷被墨绿填满,
谷底隐隐传来水声如同大地粗重的呼吸。
空气骤然变得黏稠湿润,混杂着腐叶、千年古木的湿气,
以及某种野生菌子特有的泥土腥气。
这气息在邛州雅州都不曾有过,它钻入肺腑,
带着原始而危险的诱惑。
集镇建在陡峭的半山腰,木楼竹舍如同蜂巢紧贴在悬崖边。
正逢市集,喧嚣声撞碎了山间的寂静。
色彩猛烈地刺痛眼睛:裹着厚实青布包头的老人蹲在篾席后,
面前摊开着沾着新鲜泥土的菌子——肥厚的牛肝菌、
伞盖黑亮的松茸、纤细金黄的鸡油菌;
皮肤黝黑的汉子肩上挎着成串的草药,
风干的虫草扭曲如同蜷缩的虫,表皮干瘪却透出暗金的宝光;
最令人炫目的是一群穿着黑布百褶裙、上身是精美红蓝彩线挑花对襟衣的彝族女子,
宽大的银耳环随着她们行走叮当作响,发辫上缠绕的珠串折射着山谷间吝啬的天光。
段乔赶着车,眼睛不由自主被这光怪陆离的世界吸引,
连马匹都因骤然浓郁的生气而打起响鼻,喷出团团白雾。
只有萧峰的目光沉静如初,扫过奇诡山景与异族风情,
如长风拂过岩壁,不作丝毫停留。
翻越清溪关(今四川汉源西南),便踏入横断山脉的褶皱深处。
此处“连山带谷,夹涧临溪,倚险结关”,曾是唐蕃拉锯的战场 。
韦皋曾在此凿关通南诏,李德裕欲塞关而不得——因山间小径密如蛛网,蛮族可随时开道奇袭 。
关隘两侧,海拔从大渡河谷的不足千米骤升至三千米以上。
冷箭竹与高山杜鹃交织成墨绿屏障,云雾缭绕间马铃声碎,仿佛千年战鼓余音未绝。
过清溪关南下,即抵邛部州(今四川越西)。
此地为西汉越嶲郡故地,元设邛部川安抚司,是乌蛮(彝族先民)世居之地 。
山间坝子散落彝家碉楼,黑瓦红墙与银饰彩裙辉映。
市集上,虫草裹着高原泥土、松茸堆叠如金塔,老妪兜售靛蓝染制的百褶裙,耳环大如银盘,行走时叮咚作响,似山涧清泉 。
驿站设在市集边缘,是一座半悬空的黑瓦木楼。
楼下火塘燃得旺盛,几块巨大的山石围着跳跃的火焰,
塘边铺着厚实的竹席。
暖意携裹着柴烟、隐约的汗味和尚未烹调的生肉气息扑面而来。
几个身材敦实、面孔轮廓刚硬的彝族汉子围坐火塘边,
赤着上身,露出强壮虬结的臂膀肌肉,
正用粗碗豪饮着土陶罐里浑浊的液体——
那是本地特有的苦荞酒,颜色棕褐,酒气浓郁刺鼻,
带着一种沉郁的苦涩底味。
萧峰径直走了过去,解开束腰的布带,
将那把从不离身的腰刀随意放在席边,
自然地盘腿坐在火塘旁的空位。
“兄弟,” 他拍了拍旁边一个正用尖刀剔着骨缝里肉的汉子肩膀,
指向酒罐,“讨一碗暖身!”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笑意,瞬间就打破了外人与本地人之间那无形的隔膜。
汉子咧嘴一笑,露出被烈酒染成微黄的牙齿,
用布满老茧的手捧起沉甸甸的酒罐,给萧峰倒满一大粗陶碗。
浑浊的酒液在碗中轻轻晃动,泛起细密的泡沫。
萧峰毫不客气,端起碗,与汉子“当”地碰了一下,
仰头便是一阵“咕咚咕咚”的豪饮。
滚烫的液体如同带着荆棘的小股洪流冲下喉咙,
那份强烈的苦味混合着灼烧感在胸腔炸开,
随即四肢百骸都蒸腾起一股蛮横的热浪。
他的额角迅速渗出汗珠,在跳跃的火光下闪亮。
“痛快!”萧峰将喝干的碗底亮向四周,引来一片更响亮的呼喝和大笑声。
他放下碗,毫不避讳地伸出大手,直接从旁边烤得滋滋冒油、
边缘焦黄的大铁盆里捞起一块仍在烫得惊人的坨坨肉。
那是比黎州驿站所见更惊人的块头,猪腿肉连皮带骨,
只用最粗粝的盐简单腌过,煮得表皮焦脆而内里饱含肉汁。
滚烫的油脂沿着他的手指淌下。
他将肉块重重按进桌上一碟暗红色的粉末里——
那是本地特制的糊辣椒面,焦糊的香辣气息霸烈无比。
再拿出来时,整块肉仿佛裹上了一层暗红的盔甲。
萧峰张开嘴,一口咬下!汁水混合着滚烫的油和致命的辛辣在口中迸裂!
他毫不停歇,三两下便将那块足有成人拳头大小的肉啃了个干净,
粗大的骨头上只剩下被牙齿刮得锃亮的痕迹。
他甚至吮吸了一下沾满红油的手指,眼中是对纯粹肉食和烈火般辣味的激赏。
汗珠大颗大颗滚落,将他鬓角完全浸湿。
“好汉子!”旁边的彝族汉子用力拍打着萧峰汗湿的脊背,哈哈大笑,
“再来一块!再来一碗!”
康敏被这浓烈的浊气迫得轻咳了几声,柳眉微蹙。
她在一个稍远的、略微干净些的竹席上坐下,竭力维持着仪态。
驿站主人——一个佝偻干瘦的老阿妈颤巍巍地端上来食物:
一只灰陶大碗里盛着浑浊的酸菜土豆汤,酸味尖锐得刺鼻;
几个颜色深褐、巴掌大小、边缘粗糙的荞麦粑粑堆在小筲箕里。
段乔也坐了下来,学着师父的样子去拿荞麦粑粑,
粗糙微甜的口感让他有些新奇,虽然依旧被那酸汤刺激得喉头发紧。
就在这时,一股截然不同的、温婉柔和的食物香气压过火塘的燥热与烈酒的刺激,
悄然弥漫开来。一个包着头帕的妇人端着一只硕大的粗陶碗,
放在另一张竹席上。那是刚出锅的米线!
乳白滚烫的高汤在粗陶碗里安静地波动,细白柔软的米线卧在汤中,
上面铺着几片嫩黄的鸡脯肉、暗红的火腿薄片和翠绿的豌豆尖。
这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气息。
老阿妈看见了康敏眼中瞬间划过的一丝光彩——
那是她对熟悉的精致食物本能的渴望。
妇人小声用当地话解释了这是新来的云南马帮教她做的“过桥”米线。
老阿妈又颤巍巍地从厨房里端了一碗同样的,小心地避开火塘溅出的火星,
向康敏走来。
康敏心头猛地一跳。酸菜洋芋汤和那扎喉的荞麦粑粑在此刻简直如同折磨。
那碗汤色清亮、米线纤细、辅料精致的米线,就像地狱里的一线光。
她几乎是本能地,用前所未有的柔和声音吩咐段乔:
“去,给萧大哥也端一碗……他…他或许还没尝过这等滋味。”
她的心悄然攥紧,仿佛投入水中的石子,屏息等待那期待的涟漪。
段乔刚端着热腾腾的碗靠近火塘。
萧峰的目光恰恰扫过那碗香气扑鼻的米线,
随即又看到附近一个彝族老阿公佝偻着腰,清瘦得像风干树枝。
老人浑浊的眼睛正带着一丝渴望望着那碗对他来说过于精细的食物。
萧峰的动作没有半分迟滞。“多谢!”他对段乔咧开嘴一笑,
大手却毫不犹豫地伸过来,稳稳接过滚烫的粗陶碗。
随即,就在康敏刚刚涌起的隐秘期待甚至化作眼底一丝希冀之光时,
萧峰已站起身,两步便跨到那老阿公身旁。
他高大的身躯如同山岩般屈下,将那碗热气腾腾、
凝结了她片刻柔软心意的米线,如同递一碗清水那样平和地送到干枯颤抖的老者手上。
火焰在他古铜色的侧脸上刻下深刻跳动的光影,
那神情是坦然的关照,不含半点杂质。
“老人家,趁热!”他的声音洪亮依旧。
康敏眼中的那点光亮,像被骤然投入万丈深渊的萤火,
瞬间熄灭得无影无踪。她看着那老阿公受宠若惊地吸溜着洁白的米线,
香气丝丝缕缕飘过来,却如同无数冰冷的针,穿透她的心肺深处。
她面前那碗浑浊的酸菜洋芋汤映出自己此刻的倒影:
精心描画的黛眉粉腮,在肮脏跳动的火塘光影里,蒙着一层擦不掉的灰暗。
连鬓角一缕散落的发丝,都垂死般恹恹地粘在汗湿的颊边。
疲惫与千里奔波的尘埃已经沁入骨髓,再精致的脂粉也掩盖不了那份从里透出的灰败。
她艰难地低下头,用一柄小匙在酸得刺心的汤水里搅动,
指尖微微颤抖——爱而不得的绝望,如同这土灶里燃烧的湿柴,
非但不能取暖,反倒熏得肺腑剧痛,熏得眼前一片酸涩模糊。
这苦涩比那碗中的苦荞酒,更浓烈千百倍。
雨水仿佛被无形的巨手从苍穹倾倒而下。
深夜的驿栈里,只有火塘的光是唯一的暖源,
挣扎着抵抗门外无边的湿寒。
跳跃的光焰将人影拉扯变形,投射在乌黑油腻的木板墙上。
旅人都睡在铺着薄席的竹楼通铺上,鼾声起伏。
萧峰却盘腿坐在火塘边最亮的那块光影里,闭着双目,
像一尊入定的磐石。脚边放着一个空了的土陶汤盆,
里面残留着几片鲜嫩的竹荪和鸡枞菌渣。
那是晚上一个猎人特意送来与大家分享的一锅菌子山珍汤。
萧峰连喝了两大碗,他吃的时候,神态异常专注。
此刻仿佛还在回味那极致纯粹的山野鲜美在舌尖炸裂的瞬间。
他的呼吸平稳悠长,周身蒸腾着汗与酒的混合气息,
却在暴雨的嘈杂里,显出奇异的安宁与力量。
通铺昏暗角落,康敏裹着一条散发淡淡霉味的毛毯,蜷缩在冰冷的席上。
毯子粗糙的纤维摩擦着她曾经娇嫩的肌肤。
段乔在她不远处的席上沉沉睡去,少年的呼吸均匀有力,
即使在梦中,眉头也舒展着,似乎对这旅途已生出了坚实的底气。
唯有康敏无法入眠。她的眼睛透过通铺边缘破烂的篾席缝隙,
越过摇曳的火影,死死地钉在火塘边那个纹丝不动、
却仿佛蕴藏着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般力量的男人背影上。
那宽阔如岩壁的脊梁,在跃动的光暗里勾勒出令人心颤的坚韧轮廓。
她身体因连日的颠簸和绝望的累积而疼痛僵硬,
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敲击着空荡冰冷的胸腔,带来阵阵刺痛。
爱欲在反复的屈辱和冷漠中被消磨,却并未消失,
反而像这高原上疯长的荆棘藤,在绝望的土壤里扭曲滋生,
尖刺倒钩深深扎入灵魂的血肉。爱他?恨他?
渴望靠近那炽热的源泉将其独霸?还是燃尽一切彻底毁灭他才能得到解脱?
万千毒蛇般的念头在脑髓中穿梭噬咬,啃噬着最后一点清明。
身体冰冷,心底深处却有淬毒的毒焰在无声地蔓延。
指甲狠狠掐进冰冷的手心,蔻丹剥落处留下深深的月牙痕,几欲出血。
她死死盯着那背影,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仿佛下一个瞬间他就会回头,向她投来哪怕一丝……仅仅是一丝温度的余光。
然而那磐石般的背影是如此的稳定,如此的遥远,
隔绝在凡俗爱恨之上,将她的万千心火,永远地挡在了冰冷的风雨墙外。
……
……
萧峰带着康敏和段乔沿牦牛道南行至会川(今四川会理),此处是滇蜀古道的“黄金十字”。
唐时南诏在此设都督府,控扼东西商路 。
金沙江畔的驿镇,汉裳与彝服杂沓,马帮驮着川盐、滇铜、缅北玉石,蹄铁在青石板上凿出深达5厘米的凹痕 。
行走了半日之后。
终抵姚州(今云南姚安),蜻蛉河环抱的坝子豁然开朗。
此地“群山环抱蛉河水,盆地碧绿万顷田”,日照如金沙铺洒,素有“滇中粮仓”之称 。
光禄古镇的“坤”字回形街巷间,元代总管府石狮昂首,龙华寺唐柏参天,徐霞客曾在此夜宿听梵音 。
蜻蛉河畔的姚州坝子浸在蜜色夕阳里,光禄古镇的青石板路被马蹄踏出千年回响。
街边食肆的木桌上,一盘非遗姚安套肠油光红亮,薄如蝉翼的肠片环环相扣,卤香混着山野香料的气息直冲鼻腔。
萧峰蒲扇般的大手抓起一片塞入口中,牙齿切下瞬间,油脂如融化的琥珀在舌尖迸裂。
外层肠衣脆韧弹牙,内层肥腴绵软,咸辣麻香层层叠涌,卤汁浸润的肉香直抵喉头。
“好个套肠!”
萧峰朗声大笑,喉结滚动间,一海碗苞谷酒已倾入腹中。
酒液浑浊滚烫,带着高原阳光晒透的粗粝感,烧灼感从胃里炸开,却激得他双目如炬,仿佛连筋骨都铮铮作响。
旁侧的炭炉上,椒盐饼烙得焦黄酥脆。萧峰掰开一块,玫瑰糖浆裹着炒香的芝麻从酥皮裂隙中汩汩淌出。
萧峰囫囵吞下,甜咸交织的暖流与套肠的浓烈在口中冲撞,恰似这滇蜀古道上汉彝交融的文明滋味。
油灯昏黄的光晕里,康敏的影子在土墙上摇曳如鬼魅。
她指尖捏着一方新绣的丝帕,胭脂是今晨用茜草与石榴汁精心调制的,此刻却衬得她面色愈发惨白。
眼见萧峰酒碗将空,她倏然起身,腰肢如风中细柳般袅娜靠近,馥郁的蔷薇香混着汗息钻进酒气:
“萧大哥,这酒太烈,我替你温一温……”
玉手捧起锡壶的刹那,小指“无意”擦过他握碗的腕骨——那触感冰凉滑腻,似毒蛇的信子舔过滚烫的岩石。
萧峰眉峰骤蹙,手臂筋肉贲张如弓!
酒碗“咚”地砸回木桌,残酒溅湿袖口。
他看也未看她,只反手抓起酒坛,仰头将剩下的半坛酒灌入喉中。
酒浆如瀑布冲刷着他虬结的胡须,汇成溪流滚进衣襟,将康敏残留的香气冲得粉碎:
“喝酒便要喝个痛快,温吞水有什么滋味!”
……
角落的矮凳上,段乔捧着一粗陶海碗臭豆腐米线嗦得震天响。
酸辣滚烫的汤汁混着发酵豆腐的浓臭,熏得他眼泪直流,却仍埋头猛吸。
米线滑入腹中,暖意驱散了金沙江畔的湿寒。
他抬眼看着师父——
火光中萧峰撕咬着套肠,酒碗与彝人的土陶罐撞出金石之声,笑声震得房梁落灰;
再看康敏,她僵立在阴影里,丝帕被指甲生生抠穿,眼中爱恨烧成一把淬毒的灰烬。
少年忽然懂了:
这江湖从无精致玲珑的活法。
若不能如套肠般经千揉百压仍紧抱本心,便只能如温酒般失却烈性,腐成一滩浊水。
他抹了把嘴站起身,将最后一口臭豆腐汤灌下,喉间翻涌的不再是惶恐,而是对山河壮阔的敬畏。
夜色吞没坝子时,萧峰独立驿楼。远处苍山雪顶泛着幽蓝的冷光,二十斤苦荞酒在他血脉里烧成不灭的烽火。
康敏的幽香、套肠的浓烈、米线的滚烫,皆被这酒气涤荡成身后烟尘。
断肠套住千般味,烈酒浇开万里云。
爱恨如肴终入土,唯见星河卷侠魂。
驿马长嘶破晓,萧峰解下酒囊系于腰间。
前方大理的钟声穿透云雾,而他的影子,已烙进古道的每一粒尘埃。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