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说。”少顷,嬴政终于开口道。
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喏。”
陆凡应道,随后继续禀报道:“臣等已彻查其户籍源流,据查,此人籍贯为云阳县下里,其父母早年间染疫双亡,自小由叔父嫪仲抚养。
成年后,于昭襄王三十九年应征入伍,戍边北地郡五载,期满归乡时其叔父已亡故,遂受雇于同里富户李田,为其佣耕近两年。”
嬴政突然抬手打断,指尖重重叩在舆图上的云阳县位置:“归乡后两年行踪可考?”
“回大王。”
陆凡垂首应道,随后翻动案头卷宗,继续说道:“臣等寻得当年雇主李田的账册,上面明载昭襄王四十七年秋收后,嫪隐因力耕勤勉获赏布帛三匹。其乡邻王婆亦佐证,去年冬月还见他在渭水边伐薪。
直至腊月十五突然离家,五日后出现在咸阳南市的户籍署登记,恰遇永巷令选募内侍。
其入宫前经历,桩桩件件,皆有乡邻佐证或官府存档可依,时间脉络清晰。”
待陆凡汇报完毕,嬴政低头,再次审视案头上的简牍,只见上面详细记录着嫪隐之名、年龄、籍贯、体貌特征,甚至连他身上几处明显的疤痕位置都一清二楚。
乃至关于嫪隐入宫前的最后一次露面的地点和时间,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嬴战此时上前一步,补充道:“大王,陆凡所言句句详实,臣等不敢懈怠。
我等已仔细复核了咸阳城内所有宫殿,含章台、兰池、兴乐、甘泉诸宫的内侍名册,连同近年调入调出等记录,皆一一核对。
包括永巷、少府等处,也都进行了全面排查,确无任何可疑人物遗漏或记录不符之处。
至于嫪隐此人,按卷宗所录,其身世清白,均与名册完全吻合,入宫手续完备,在册上并无任何特殊标注或疑点。”
话音未落,嬴战已捧着一叠绢帛上前,素白绢面上用朱笔圈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
“大王请看,这是臣等核对的诸宫内侍名册。自庄襄王三年至今,调入甘泉宫的内侍共四十七人。
嫪隐的名字列在第三十一位,其净身文书由少府寺丞公孙焕签署,入宫路引盖着卫尉寺的铜印,连每日当值的班次记录都与永巷令的簿册丝毫不差。”
待嬴战和陆凡禀报完毕后,两人垂首而立,静待王命。
一时间,整个书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烛芯偶尔爆裂的轻响声,在这静谧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清晰。
少顷,嬴政的目光从简牍上抬起,目光迅速扫过面前的两名心腹。
他并没有立刻表态,而是继续沉默不语,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卷宗上的墨迹,审视着字里行间未曾写明的真相。
短暂的沉默后,嬴战深吸一口气,向前迈出一步,眉头微蹙,仿佛其间锁住了万千疑虑。
“大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否。”嬴战的声音低沉而压抑。
“讲。”
嬴政的回应简洁而平静,声线里听不出丝毫情绪的波澜,可那微微眯起的双眼,却泄露了他内心深处的警觉。
“臣......心中始终存有怪异之感。”
嬴战犹豫了一下,像是在斟酌着每一个字眼。
最终,他还是鼓起勇气,将心底的疑虑和盘托出:“嫪隐此人,经历不可谓不详尽,档案不可谓不齐全。
从一介庶民投身行伍成为戍卒,再转身入宫为宦,他人生的每一步皆有迹可循。而且有邻里、同袍、宫籍三重证据相互印证,看起来毫无破绽。”
嬴战停顿了一下,抬眼观察着嬴政的神色。
只见嬴政微微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随后嬴战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接着道:“但这份履历,未免太过‘齐全’了。
正是因为过于齐全,过于完美贴合一个普通内侍所该有的一切,反而......反而显得刻意。寻常庶民,大多过往经历模糊不清,即便有官府记录,也往往简略疏漏。
可嫪隐不同,他的每一段经历,都像是被人精心雕琢过一般,环环相扣,严丝合缝,每一个环节都能找到确切的依据。”
说到此处,嬴战的语气愈发凝重,仿佛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惶恐:
“这感觉,就仿佛......仿佛在他入宫之前,便有人早已为他量身打造好了这一切,将‘嫪隐’的一生精心编织,只为了能让他顺利塞进甘泉宫,甚至,就像是在等待着大王与我等日后前来细细翻阅。
臣不敢妄言其中有假,只是这份超乎寻常的‘周全’,实在让臣深感不安。
臣斗胆推测,这或许是一场精心炮制之局,其目的,便是要彻底打消大王对甘泉宫的任何疑虑。”
听闻嬴战所言,嬴政原本轻轻敲击着案几的指尖骤然停住,那原本平静无波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嬴战的每一个字,都狠狠砸在他心坎上,正戳中了他心底那份一直以来难以言说的违和感。
这份档案,干净得近乎完美,顺理成章得如同被人刻意安排,干净得让人觉得不真实。
嬴政不禁想起,此前诸多看似平常的事件,如今串联起来,竟隐隐有了别样的意味。
少顷,嬴政缓缓抬头,他的目光在嬴战脸上停留片刻,那目光中既有对嬴战敏锐洞察的赞许,也有对当前局势的忧虑。
随后,他的视线又缓缓移向案头堆积如山的卷宗。
这卷宗,太齐整了。
齐整得就像一件被精心打磨过的器物,所有棱角都被磨平,每一处细节都恰到好处,只为了能够严丝合缝地嵌入某个预设好的位置。
嬴政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冷冽,尤其是一个能在短时间内迅速获得母后信任,又身怀御马绝技的内侍,怎么看都绝非寻常。
“嬴战所言,不无道理。”
少顷,嬴政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裹挟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太过完美的东西,往往藏着见不得人的勾当。这履历,详尽得像是早就备好的戏本,每一幕、每一句台词,都严丝合缝,就等着我们入戏。
寻常之人的履历,或因岁月消磨、或因世事变迁,总有残缺模糊之处。
可这嫪隐,从庶民到戍卒,再到入宫为宦,一路行来,档案周全得令人心惊,如此‘周全’,反显刻意。
须知,天衣无缝,往往是最大的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