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嬴政略舒一口气,伸手拿起案头一份关于铁浮屠与拐子马最新状况的密报,刚欲审阅,只听“吱呀”一声轻响,即将合拢的殿门又被推开一条缝隙。
一个身影却去而复返,正是刚刚走在最后的隗壮。
他重新踏入殿内,脸上带着一丝凝重,随即迅速关上殿门。
待走到嬴政案前,隗壮再次深深一揖。
嬴政抬眼,眼中精光一闪,他放下手中的密报,问道:“隗卿?何事须折返?可是北地有异?”
他,敏锐地捕捉到隗壮眉宇间的异色。
“大王!”
隗壮并未起身,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态,声音比方才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急切:“大王恕罪,臣本已告退,然行至廊下,忽忆起北地一事细节,思之再三,恐误大王明断,不敢不返身再报。”
“讲。”嬴政的身体微微前倾,注视着隗壮。
“臣奉命暗中监察北地郡,此地远离咸阳,民风彪悍,山林河谷之间,历来多有游侠剑客、方士术者乃至失意豪强隐遁其间。
彼等或求清净,或避仇雠,或自恃才学傲视王侯,素来各自为政,不问世事,地方官吏知其难缠,亦多与之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
随后,隗壮深吸一口气,忽而语速加快:“不久前,臣察觉北地郡内,发生了一件看似寻常,细思却觉蹊跷之事。
郡内山林之中,原本散居着不少避世的隐士,人数虽不多,但各有居所,颇为安定。
然近月以来,臣布于北地各处的眼线相继回报,郡内多处深山幽谷之中,那些盘踞多年、本已扎根的闲散隐士,竟骤然减少。”
闻言,嬴政的叩击案几的手指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隗壮。
隗壮低头躬身,继续阐述道:“起初,臣亦以为是寻常迁徙,或是寻访同道,未以为意。
毕竟山林野人,行踪本就飘忽不定。
但臣心存疑虑,令各线详查其离去方向及联络痕迹……”
隗壮顿了顿,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震撼:
“数日后,那些分散于各处的眼线回报竟惊人地一致,他们并非如往常般漫无目的散去,而是……仿佛接到某种讯号或指引。
这些原本不问世事的隐士,无论原本藏身于子午岭、桥山,还是洛水源头,其最终踪迹所指,皆诡异地向一个地方汇聚。”
说到此,隗壮猛地抬起头,迎着嬴政骤然变得冰冷的目光,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吐出两个字:“雍城!”
“雍城?”
闻听此言,嬴政的身体微微前倾,瞳孔骤然一缩。
方才因各地平稳而略略松弛的心弦,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两个字狠狠勒紧。
雍城,那是秦国的旧都,是供奉历代先君神灵的宗庙所在,更是……母后与那个身份诡谲的嫪隐如今的所在地。
她们前脚移驻雍城“静养”、“祈福”才没多久……
“正是!”
隗壮用力点头,语气带着深深的忧虑和不解:“大王明鉴!雍城乃我大秦宗庙所在,这些闲散隐士,平素不问世事,避世尚且不及,此刻却不约而同地汇聚向雍城,此事太过诡异,绝非寻常。
臣......臣越想越觉不妥,其中恐藏有隐情,故不敢隐瞒,特返身禀报。”
“雍城...隐士汇聚...母后...嫪隐......”
嬴政近乎无声地咀嚼着这几个词,眼神中的寒光越来越盛。
一个清晰的、充满恶意的链条在他脑中瞬间成形:母后与嫪隐前脚刚至雍城宗庙,这些蛰伏于边郡、看似与世无争实的隐士、游侠,后脚便不约而同地纷纷前往雍城?
这,绝非巧合。
隐士?游侠?嬴政心中发出冰冷的嗤笑。
这些人,或是精通剑术的亡命之徒,或是通晓奇门异术的诡秘术士,或是擅长蛊惑人心、煽动流言的纵横之辈。
在乱世之中,他们本就是一股足以搅动风雨的暗流。
若真是嫪隐所为......那么他将其秘密招揽至宗庙所在的雍城,意欲何为?
是筹建私兵?是布设奇阵?还是在酝酿一场以“天命”、“神谕”为名的阴谋?
此刻,一股冰冷的警觉混合着压抑的怒意,缠绕住嬴政的心脏。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嬴政冷峻的脸上,更是阴沉地可怕,杀机凛然。
一旁的隗壮感受到那无形的压力,屏息垂首,一时间不敢言语。
“此事……寡人知晓了。”
嬴政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得可怕。
随后他抬眼,目光锐利地注视着隗壮,冷酷而决绝:“隗卿,你即刻动身,不必再回北地郡,昼夜兼程,秘密潜入雍城。
给寡人,死死盯住雍城!
务必查清这些隐士为何而去?受何人招引聚集?最终落脚何处?意欲何为?
记住,你在暗处,务必谨慎,隐匿身形,万不可打草惊蛇。
雍城之内,无论宗庙内外,无论宫闱市井,有任何蛛丝马迹,任何可疑之人、可疑之事,无论巨细,不拘时辰,务必以最快、最隐秘之途径,第一时间密报寡人手中!记住,是‘第一时间’!”
嬴政特别加重了“第一时间”四个字,每一个音节都透着冰冷的杀意。
他要知道,究竟是何人在雍城暗中谋划着这些,是否真的就是嫪隐在背后所操纵这一切。
这些北地汇聚的“隐士”,是嫪隐在积蓄爪牙?还是某些人在谋划着什么不轨之举?任何一点火星,都必须在燎原之前,被无情掐灭。
“喏!隗壮谨遵王命!万死不辞!”
隗壮感受到嬴政话语中那份警觉和杀伐之意,心中凛然,再次深深一揖:“大王放心,臣必竭尽全力,不负大王所托。”
他明白,这趟雍城之行,凶险异常。
但君命重于泰山,且此事可能关乎社稷安危,他唯有以命相搏。
正当隗壮领命,正转身欲离开时,嬴政目光无意地掠过他的背影,忽然注意到他麻衣上的补丁。
那朴素的修补痕,在这宫殿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如此鲜明地昭示着主人如今的清贫与操守,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嬴政胸中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