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子博指间夹着的烟在静默中已燃至尽头，长长烟灰无声坠落在桌面摊开的资产清单上，灰迹恰好覆盖了“金樽娱乐城”几个字。他毫无察觉，目光穿透烟雾，仿佛看见三天前宋国辉那张毫无波澜的脸，听见他平板的声音：“老板交代，带你们盘盘李黑子的家底。”
三天前。
宋国辉驾驶的黑色轿车无声滑入“金樽”的后巷，空气里弥漫着隔夜酒精与廉价香水的混合气味，沉闷得令人窒息。黑老大李魁早已等候在锈蚀的后门旁，他身材粗壮，脖颈上粗大的金链子几乎勒进皮肉，眼神却带着一丝被银行催债逼出的仓惶与强撑的凶狠。他堆出笑容迎上来：“宋哥，齐兄弟，王兄弟，辛苦辛苦！”
核查的过程枯燥而漫长。仓库里积压着过期洋酒的腐朽气味，舞厅深处残留着廉价香水的刺鼻气息，赌场大厅里即使白天也亮着令人眩晕的霓虹灯。王龙年轻气盛，眉头紧锁，手指重重敲在仓库里蒙尘的进口音响设备外壳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李老板，这折旧率，怕是不止账面上的三成吧？”他的质疑像颗石子投入死水。
李魁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眼神瞬间阴沉，但很快又被更深的焦虑覆盖，他干笑两声，声音有些发紧：“王兄弟是行家，眼毒！可……可银行那帮孙子，只会往死里压价，巴不得你贱卖！”他搓着粗大的手指，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齐子博不动声色地轻轻按住了王龙的手臂，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李哥这些年打理不容易，银行嘛，向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他掏出烟盒，熟练地弹出一支递给李魁，又替他点上。烟雾升腾，模糊了李魁眼中瞬间闪过的复杂情绪——有感激，也有难以掩饰的狼狈。
趁着李魁被宋国辉叫去核对另一处库房钥匙的短暂间隙，王龙终于按捺不住，凑近齐子博，压低的声音里带着急切和不解：“博哥，账面上就压得够狠了，实物折旧更狠！这烂摊子，真接？”
齐子博深吸一口烟，目光扫过这间堆满滞销酒水的昏暗仓库，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王龙，账是死的，人是活的。银行低估了，那是银行瞎。李魁经营了这么多年，码头、路子、那些见不得光的‘润滑’关系，都在他脑子里、在他手上攥着呢！这才是真东西。”
他顿了顿，看着王龙依然困惑的脸，声音更沉：“老板给咱机会出来做事，不是让咱们当饿狼，扑上去把骨头渣都啃干净的。李魁是跟老板的老人，逼急了，他反咬一口，或者干脆撂挑子，这些场子立刻就得乱！咱们初来乍到，压得住吗？老板的面子往哪搁？”他吐出一个烟圈，眼神锐利起来，“把银行的债平了，剩余价值还给他，场子还是他管，咱们边学边看。这是道义，也是手腕。吃相太难看，老板会怎么看我们？你忘了老板在东北……”
话未说完，但王龙脸上那份年轻的急躁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后知后觉的凛然。他想起了东北那单几乎血本无归的木材生意，老板是如何在绝境中，只用了一通深夜电话和一个模糊的承诺，就让某个关键人物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最终货物神奇通关。齐子博当时就在老板那辆沉默的黑色轿车里，而王龙自己，只是那个在风雪中开着货车的司机。老板的雷霆手段，他确实只闻其声，未见其形。齐子博不同，他是老板在北京街头偶遇捡回来的，是老板身边沉默的影子，是知道太多秘密的人。老板的钱，如同潮水般涌来，也如同潮水般带着深不可测的暗流与随时可能吞噬一切的漩涡。
“我明白了，博哥。”王龙的声音沉稳下来，他望向仓库窗外那片被霓虹招牌切割得光怪陆离的夜色，眼神不再只是盯着眼前的折旧率。
宋国辉像个精准的钟表指针，在第三天黄昏准时完成了所有交割文书。他把最后一份签好字的文件递给齐子博，脸上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平板表情：“齐先生，王先生，老板交代的事，我办完了。李魁这边，银行那边，都清了。”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字句，“后面的事，老板说，看你们的了。” 他没有提老板，没有一丝额外的情绪，就像完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跑腿任务。
齐子博点点头，接过文件，沉甸甸的。他明白老板的意思。这几处产业——油腻的厨房、迷幻的舞池、充满金钱喘息声的赌台——在国内有个体面的名字：服务业。李魁就是那层最合适的“手套”，地方上盘根错节的藤蔓，官方需要打点的关节，都交由这双浸淫多年的“黑手”去梳理。而他和王龙，只需稳稳握住“手套”的手腕，确保它不会反噬，也不会松脱。难度似乎不大，老板给了他一个看似稳固的舞台。
然而，就在他刚刚接过这舞台钥匙的瞬间，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一条来自老板的短信，只有冰冷的几个字：“伊万在查人，昨晚的客。有眉目立刻报我。”
城市的另一端，喧嚣被厚重的隔音门隔绝在外。顶层的办公室空旷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回音。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流光溢彩的都市夜景，霓虹勾勒出冰冷建筑的轮廓。男人站在窗前，背影挺直，指间夹着的雪茄燃烧着暗红的火星，却久久没有送到唇边。他凝视着脚下这片由欲望和金钱堆砌的森林，眼神深处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凝重。
他几乎能想象出伊万此刻的样子：像一头沉默而危险的西伯利亚棕熊，正穿行在自家赌场那片由水晶灯、绿绒赌台和亢奋人声构成的丛林里。伊万在翻找昨晚的监控，在盘问眼神闪烁的领班，在追踪那个戴着鸭舌帽、下注精准得不像碰运气、最终却在他入场后悄然消失的赌客。那人赢走的数目对赌场来说不过九牛一毛，但时机和那份刻意的低调，却像一根细小的毒刺，扎进了男人敏锐的神经。
麻烦。这个词在他心头盘旋，带着铁锈般的腥气。他行事向来如快刀斩乱麻，东北林场那次，一个电话过去，雪夜里那辆载着关键“障碍物”的吉普车连同它的主人便永远消失在结冰的江面之下。可这次不同。昨晚那个客人，像一滴融入墨汁的水，消失得无影无踪。对方似乎并非冲钱而来，更像是一种试探，一种宣告——“我在这里，我知道你在这里。”
或许，是他近期的动作太大了？翡翠协会那些蒙着灰皮、内蕴乾坤的石头，为他撬开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财富之门，也悄然改变了某些地下河流的走向。他这只突然闯入的巨鳄，是否无意间撞破了别人精心布置多年的棋局？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若真犯了忌讳，后续的麻烦，会如同跗骨之蛆，永无宁日。他需要知道对方是谁，目的为何。线索，全系于伊万能否从赌场那片混沌的泥沼里，捞出那根关键的稻草。
男人转过身，雪茄的烟灰终于承受不住重力，无声地断裂，跌落在昂贵的手工地毯上，留下一个微小的、灼烧的痕迹。他拿起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没有新的消息。只有等待，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无声地膨胀，挤压着空气。他拨通一个加密号码，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缅北那几个老朋友，最近有什么风声吗？尤其是……对我们感兴趣的毒贩，佟胜义接到了老板的电话，如实告知了老板最近查到的毒贩信息给我，他只听到了老板一句话他就放了电话，“我马上处理完了手上的事情，就过去，不要轻易妄动。”
三天后的夜晚，“金樽”赌场特有的、混合着汗味、香水味和金钱欲望的喧嚣声浪扑面而来。齐子博和王龙在李魁和宋国辉的陪同下，开始接手后的第一次正式巡视。水晶吊灯折射着炫目的光，轮盘滴溜溜旋转的声响清脆又冷酷，老虎机不断发出聒噪的电子音乐。王龙显然不太适应这种环境，眉头微蹙，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攒动的人头。李魁则熟练地跟几个熟客打着招呼，姿态放得很低，完全看不出前几日被债务压顶的狼狈，只在看向齐子博时，眼神深处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与谨慎的讨好。
“齐先生，王先生，这边请，VIp区昨天刚换了批新设备。”李魁侧身引路，姿态恭敬。
穿过略显拥挤的普通大厅，喧闹声浪稍稍退去。VIp区的通道铺着厚实的地毯，脚步声被完全吸收。就在他们即将转入更私密的区域时，旁边洗手间的门被推开。一个男人低头走出来，似乎刚洗过脸，额发还湿漉漉地贴着，手里拿着纸巾擦拭。他穿着一身看似普通但剪裁极佳的深色休闲装，脚步很快，几乎与齐子博擦肩而过。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被拉长、凝滞。赌场的喧嚣、王龙的询问、李魁的介绍，所有的声音骤然退潮，变成模糊遥远的背景噪音。齐子博的眼角余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钉在了男人抬起擦脸的手腕上——一块表。一块在VIp区迷离灯光下，依然反射出独特、厚重金色光泽的手表。那光泽，冰冷，沉重，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质感。
齐子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彻骨的寒意。他认得那块表！清清楚楚！就在几天前，在那条来自老板的、关于“昨晚客人”的短信之后，伊万曾发来过一张极度模糊的监控截图。截图里那个戴着鸭舌帽的目标，唯一能勉强辨识的特征，就是手腕上那抹独特的、在低清画面里依然显得异常醒目的金表反光！就是这块表！绝对不会错！
巨大的惊骇如同冰水兜头浇下。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几乎要控制不住扭头的冲动。他死死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来，尖锐的疼痛让他勉强维持住脸上平静无波的表情。脚下昂贵的羊毛地毯仿佛变成了流沙，每一步都异常沉重。他强迫自己目视前方，甚至对着李魁刚才关于新设备的介绍，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喉咙里挤出一个干涩的“嗯”。
那戴表的男人步伐很快，背影迅速汇入普通大厅涌动的人潮，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转眼不见踪影。
“博哥？”王龙似乎察觉到齐子博那一瞬间极其细微的僵硬，投来询问的目光。
“没事，”齐子博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甚至带上了一点轻松，“李哥刚才说的新设备，听起来不错。”他自然地抬手，状似随意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装袖口，指尖却在微微颤抖。他必须立刻通知老板！这个危险的信号弹，竟然在他刚刚接管的场子里升空了！
顶层的办公室，空气仿佛凝固的冰。男人依旧立在落地窗前，窗外璀璨的灯火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却点不亮丝毫温度。伊万的加密电话刚刚结束，听筒里最后的忙音像细小的冰锥，扎在寂静里。信息碎片化而冰冷：目标手法极其专业，监控关键片段被精准覆盖，赌场内部可能存在的“眼睛”指向模糊……如同隔着一层厚厚毛玻璃的窥视，只留下扭曲晃动的影子，核心依旧隐于浓雾。
“缅北那边呢？”他对着虚空发问，声音低沉，更像是在叩问这片沉默。
“风很紧，”加密通讯器里传来另一个毫无情绪的声音，语速极快，“查波将军的人最近调动频繁，但目标不明。有传言，他们对边境几条新开的‘财路’……不太满意。” 对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尤其，是对突然冒出来、胃口又特别大的‘新朋友’。”
新朋友？男人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中却毫无笑意。翡翠协会那堆积如山的原石，开出的天价翠色，果然成了某些人眼中的芒刺。查波……这个名字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上心头。这不再是小鱼小虾的试探了。对方在暗处编织的网，远比想象中更大、更韧。昨晚赌场的“客人”，或许只是这张巨网悄然探出的一根丝线，一次无情的标记。
办公室死寂无声，唯有雪茄烟头在昏暗中明灭不定，如同他此刻翻涌的思绪。突然，口袋里的私人手机发出短促而尖锐的震动，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屏幕亮起幽蓝的光，一条新信息。发信人：齐子博。
内容只有一行字，却像一道无声的霹雳，狠狠劈在男人深沉的眼底：
“老大，昨晚那个人，刚刚出现在金樽，我亲眼所见。他戴着你描述的那块金表。”
几乎在同一毫秒，办公室那部红色的加密内线电话，也像被这信息激活的警报，疯狂地、持续不断地嘶鸣起来！尖锐的铃声撕裂了凝固的空气，带着一种不祥的、催命的急迫。
男人的目光，在手机屏幕上那行冰冷的文字与狂啸不止的红色电话之间，极快地扫过一个来回。窗外的万家灯火，在这一刻，骤然失去了所有温度，变成一片冰冷的、充满敌意的监视之网。风暴，比他预想的来得更快、更猛，而且，第一道致命的雷霆，已然劈落在他刚刚交给齐子博的那个看似安稳的“舞台”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