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都的夜风裹挟着樱花的余烬,吹进套别墅的落地窗。套房客厅里,昂贵的羊毛地毯吸尽了足音,却吸不干三个年轻女人身上弥漫的委屈和焦灼。刘婷、杨如影、张依然,像三株被骤然移栽到贫瘠土壤里的花,蔫蔫地陷在宽大的沙发里。窗外,是流光溢彩的东京湾,六本木之丘的璀璨灯火近得仿佛触手可及,却又像隔着冰冷的橱窗玻璃,只供展览,无法取暖。这刺眼的繁华,成了此刻扎在她们心尖上最锐利的刺。
严静怡端坐在对面,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骨瓷茶杯细腻的杯沿。她身边,两位衣着考究、气质雍容的妇人——严静怡的母亲和田淑芬的母亲,正用混合着怜惜与无奈的目光,一遍遍抚过三个女孩苍白的脸。
“静怡姐,” 刘婷的声音带着哭腔,像绷紧的琴弦终于断裂,“我们不是不懂事!当初说好的,六个人,一起跟着他,荣华富贵,大家都有份!淑芬姐、你、白薇姐,他收了,我们认!我们安安静静等着,想着下一个总该轮到我们了吧?可结果呢?” 她的手指神经质地绞紧了沙发的丝绒面料,留下深深的褶皱,“一个接一个!先是那个莫名其妙空降的曲娜小姐,然后是珠宝城的王贤!她们凭什么?连王丽!王丽啊!她不过是我们厂里里一个不起眼的助理,她有什么?可她就敢豁出脸皮去缠、去磨!她居然也成了!成了他房里的人!”
杨如影猛地抬起头,眼里燃烧着不甘的火焰,声音却干涩发颤:“那我们算什么?我们守着规矩,等着他安排,他倒好,一抬手就把我们塞进了大学!是,我们感激他,他捐了款,让我们能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学那些或许一辈子也用不上的东西!他说这是为我们好,为了以后能帮到他……我们信了!我们咬着牙去啃书本,去考试!可这次呢?” 她的目光扫过窗外那片令人窒息的奢华夜景,又猛地收回,死死盯住严静怡,“这次出来,看着淑芬姐刷着他的黑卡,眼睛都不眨地拿下那款爱马仕铂金包!看着王丽挽着他的胳膊,看着她们住最好的套房,用最贵的护肤品!而我们呢?我们三个,像个跟班,像个陪读!住在普通的标间里,预算卡得死死的!静怡姐,你告诉我,凭什么?我们差在哪里了?难道听话、守规矩,就该被这样对待?就该被遗忘在角落里发霉吗?”
张依然一直沉默着,此刻却发出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她拿起茶几上一份精美的酒店宣传册,上面印着顶楼温泉套房的无敌夜景和私人管家服务。她纤细的手指用力,几乎要将那光鲜的铜版纸戳破:“落差?何止是落差。是赤裸裸的羞辱。她们泡在顶楼的私人温泉里看星星,这趟旅行,每一分钟都在提醒我们,我们被划在了圈外。” 她抬起头,眼中没有泪,只有一片冰冷的荒芜,“我们去找淑芬姐,她坐在那里,像个真正的女主人。我们话还没说完,她就一句‘我无能为力’,就把我们打发了。她变了,静怡姐,权力真是好东西,能让人连旧日的情分都忘得一干二净。”
两位长辈交换了一个忧心忡忡的眼神。严静怡的母亲叹了口气,伸手想抚摸刘婷紧绷的脊背,却被刘婷下意识地躲开了。她收回手,声音带着苍老的疲惫和一种洞悉世事的浑浊:“孩子们,委屈,妈知道,田妈妈也知道。这心里憋屈,像揣了块烧红的炭,不吐出来,是要把自己烧坏的。” 她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扫过三个年轻而充满怨怼的脸庞,“可是啊……摸着良心说,他对你们,也算不得亏欠吧?那大学,是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的门坎?他花了大价钱,走了不知多少门路,把你们安安稳稳地送进去,让你们能有个正经的出身,体面的未来。这难道不是心意?你们要是懂事点,就奋发图强好好学习,学业有成了,他把你们放到重要的位置,你们自然有机会的,也许他是磨炼你们呢?或者是对你们一种磨炼意志的办法,如果被你们无理取闹触犯了他的逆鳞,那就没有一点机会了。她现在女人多,关注不到了你们?你们就没有想一想,他不是需要的是花瓶,是到时候能为他助力的女人嘛?好好想想吧?”
严妈妈接口,语气更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性:“他那样的人,身份摆在那里,有些事……不好直接给,总得转个弯,借别人的手。给钱?那太直白,也太……容易惹闲话了。给你们铺一条能自己立起来的、光明的路,这才是长远的打算。你们还年轻,眼光要放长远些,别总盯着眼前那点……房中术的事,眼光放远点,你们要沉下心来学习,才是你们唯一的出路,我们是不愿意看到,其他女人分享他的爱,假设有机会,我们一定给你们创造机会,肥水不流外人田,你们在一起才是最好的结果,你们我估计是他怕你们团结一致对外,也是他考虑清楚了,这点希望你们能明白。”
“长远?” 杨如影像是被这个词烫了一下,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刺耳,“阿姨!长远是多远?等我们毕业了,拿到那张纸了,他身边还有我们的位置吗?王丽需要长远吗?王贤和曲娜需要吗?她们不需要!她们现在就能得到一切!我们呢?我们守着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承诺,像个傻瓜一样眼巴巴地看着别人享用本该属于我们的东西!这公平吗?”
严静怡一直安静地听着,杯中的茶早已凉透。她微微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的情绪。直到杨如影那声尖锐的质问在偌大的客厅里激起冰冷的回响,她才缓缓抬起眼。
她的目光平静,像一泓深不见底的古井水,清晰地映出三个女孩脸上扭曲的不甘和眼底深处那点不肯熄灭的、名为“凭什么”的火焰。这火焰,她太熟悉了。曾几何时,也在她自己心底灼烧过,只是后来被更强大的力量,或许是时间,或许是清醒,或许只是彻底的驯服,给硬生生浇灭了。
“委屈,我懂。” 严静怡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下了客厅里翻涌的怨气,带着一种经历沉淀后的疲惫沙哑,像被砂纸磨过,“你们说的每一句,每一个字,我都懂。那种看着别人轻易得到自己苦苦等待的东西的感觉,像钝刀子割肉。淑芬变了?不,她只是认清了规则。在这个围绕着他旋转的世界里,规则从来不是写在纸上的,而是刻在每一次眼神的交换,每一次资源的分配里。他给我们什么,不给我们什么,从来不是看谁更委屈,谁更早排队,甚至……也不是看谁更爱他。”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两位长辈,她们的脸上是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严静怡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忍受某种疼痛:“他需要什么?需要淑芬那样能替他执掌一方、雷厉风行的臂膀。需要白薇那样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润滑剂。需要王丽那样……嗯,新鲜、大胆、能带来短暂刺激的玩物。甚至需要王贤和和曲娜那样,背后或许牵扯着某些他需要的资源或门路。我看到的是她们三人都是有能力的女人,不是来争风吃醋来的,都是有她们负责的事业!你们能做到吗?你们就愿意当她的玩物吗?如果那样他随时随地就把你们收了,她是好色之徒,但他不是无恶不作得人,给你们那么多的钱?还不知足吗?欲望我看是堵上了你们的双眼了。” 她的声音异常冷静,像是在分析一桩与己无关的生意,“而我们呢?我们被送去读书,不是惩罚,也不是遗忘。这恰恰是他对我们的一种……定位。”
“定位?” 张依然喃喃重复,眼神茫然。
“是投资。” 严静怡的声音冷得像冰,“投资未来的‘可用之材’。一个名牌大学的光环,一套体面的知识体系,一群或许有用的同学人脉。这些,才是他打算从我们身上获取的‘价值’。至于顶楼的温泉,银座的珠宝,那些是即时享乐的‘消费品’,是给‘王丽们’的即时报酬。而我们,被归入了需要时间孵化、未来才能变现的‘长期资产’类别。你们想到了吗?他以后出门带着花瓶出门好,还是带着你们出门有脸面呢?我觉着他也没有放弃你们,我不是也要上学校学习吗?他是怕走远了,我们大家跟不上他了,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她的话像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下。刘婷眼中的泪凝固了,杨如影脸上激烈的愤怒僵住了,连张依然那冰冷的荒芜都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底下更深的茫然和无措。原来连那份“委屈”,都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如此……自作多情。
“所以,” 严静怡轻轻放下那杯早已凉透的茶,瓷器碰到玻璃茶几,发出清脆而寂寥的一声轻响,“去找他要说法?要公平?” 她缓缓摇头,目光掠过女孩们年轻而痛苦的脸庞,最终投向窗外那片吞噬了无数野心和幻梦的冰冷灯火,“这规则,是他定的。游戏,也是他主导的。我们身在其中,要么学会看清规则,利用规则,让自己在棋盘上占据一个不那么容易被舍弃的位置,就像淑芬那样。要么……”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那个“要么”之后是什么,答案残酷地悬在冰冷的空气里:要么像不合时宜的旧玩具,被遗忘在积尘的角落;要么像王丽那样,抓住短暂的绚烂,燃烧殆尽后归于灰烬。
两位长辈沉默着,她们的劝慰在严静怡这番赤裸裸的剖析面前,显得苍白而虚伪。她们只是更紧地攥住了自己的衣角,眼中那份“为你好”的慈祥里,掺杂了更多难以言说的复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庆幸——庆幸自己的女儿至少还在这盘棋局上,哪怕只是一枚需要漫长等待的棋子。
“那我……我们这书,还读吗?” 刘婷的声音微弱得像蚊蚋,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彻底的迷失。曾经支撑她的那份“为未来努力”的信念,在严静怡冰冷的剖析下,轰然倒塌,只剩下巨大的空虚和恐慌。
严静怡的目光落在刘婷茫然失措的脸上,又缓缓移开,重新投向窗外。东京塔的尖顶在远处闪烁着恒定的、冷漠的红光。她轻轻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微凉的空气中瞬间消散,无影无踪。
“读。”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清醒,“不仅要读,还要读好。读得比任何人都出色。这是我们目前唯一能抓住的筹码,是未来能在这张牌桌上,勉强为自己叫一次价的……可怜的本钱。至于其他的……” 她顿了顿,窗外的灯火在她深不见底的瞳孔里明明灭灭,映不出一丝波澜,“别再去想‘凭什么’。在这个游戏里,‘凭什么’是最无用、也最致命的毒药。”
她不再看她们,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客厅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和窗外那片永不疲倦的、繁华而冰冷的都市之光,无情地照耀着沙发上三颗骤然失温、无所适从的心。金丝雀终于看清了笼子的形状,那笼子并非由冰冷的栅栏铸成,而是由无形的规则、精密的算计和她们自己那份不甘又无法挣脱的依赖共同编织,笼门从未真正关闭,但门外的世界,早已标好了她们无法承受的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