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是吧。”探春叹道,“薛姐姐,你看到了吗?我说要整合田庄,他眼里那一闪而过的慌乱。他在怕什么?怕失去对这部分产业的控制罢了。”
李纨忧心忡忡:“三丫头,这样下去,你会得罪太多人的。”
“不得罪人,就救不了这个家。”探春望向窗外,秋日阳光正好,却照不进这深宅大院的阴暗角落,“我只是担心,等我得罪完了所有人,这个家也已经无药可救了。”
宁国府这边,赖升最近寝食难安。
贾珍要修祠堂,批了五千两银子,实际花费至少要八千两。这多出的三千两,按照惯例,他和赖大能分去三成,其余打点上下。可这次,他总觉得不安。
“大哥,你看这事...”赖升找到赖大,欲言又止。
赖大正在书房里看账,头也不抬:“按老规矩办就是,怎么,有问题?”
“我总觉得,珍大爷这次特别上心,每天都派人来查问进度。”赖升压低声音,“而且我听说,修祠堂只是个幌子,珍大爷真正想修的是他那个小姨子住的天香楼...”
赖大终于抬起头:“消息可靠?”
“八九不离十。”赖升说,“所以我在想,这多出的开支,要不要做得更隐蔽些。万一珍大爷哪天心血来潮要查账...”
“他查账?”赖大笑了,“老二,你在宁国府这么多年,还不了解珍大爷?他只要面子上好看,银子花得痛快,哪会真去查账?放心吧,账目我已经安排人做好了,天衣无缝。”
话虽如此,赖升心里还是不踏实。从赖大那里出来,他绕道去了祠堂工地。
工程已经过半,工匠们正忙碌着。赖升找了个借口支开工头,独自走进正在修缮的偏殿。这里存放着贾府历代主子的画像和牌位,平日里少有人来。
在一面墙前,赖升停下脚步。他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人,便伸手在墙砖上摸索。片刻后,一块砖松动,他小心地取出来,从墙洞里掏出一个油布包裹。
打开包裹,里面是几本账册和一些地契房契。这都是这些年来,他暗中转移的贾府财产。有些是虚报工程款套取的,有些是低价收购府里急需变现的资产,还有一些是别人求他办事送的“谢礼”。
赖升翻看着这些凭证,心中五味杂陈。二十年前,他还是个在贾府跑腿的小厮,最大的梦想是攒够钱赎身,开个小铺子。可如今,他拥有的财富已经超过很多小官员,儿子在读书,准备走科举正途,女儿嫁了个举人。
这一切,都来自贾府。可他回报贾府的,却是不断的蛀空。
“爹。”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赖升吓了一跳,慌忙把包裹藏到身后。回头一看,是他儿子赖福,在府里当二管家。
“你怎么来了?”赖升强作镇定。
“珍大爷派人来问工程进度,我到处找您。”赖福说着,目光扫过父亲手中的包裹,“爹,这又是...”
“不该问的别问。”赖升沉下脸,“你先去应付着,我马上就来。”
赖福却没有走,反而走近一步,压低声音:“爹,我听说三姑娘在荣国府查账查得很紧,连赖大伯都有些招架不住了。咱们这边,是不是也该收敛些?”
“你懂什么!”赖升呵斥,但声音里有一丝颤抖,“咱们不拿,别人也会拿。这府里上下,哪个是干净的?”
“可是爹,万一出事...”
“出事?”赖升冷笑,“贾府要是倒了,咱们自然跟着倒霉。可只要贾府还在一天,咱们就安全一天。那些主子们,离了咱们,连日子都过不下去。”
话虽如此,他自己心里也没底。近来朝局动荡,几位王爷明争暗斗,贾府站队的北静王似乎落了下风。万一真有什么变故...
“福儿,”赖升忽然换了口气,“你在外头置办的那个小院子,是用谁的名字?”
“一个远房表亲的。”赖福说,“爹,您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赖升把包裹重新塞回墙洞,“只是觉得,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咱们家有些东西,该转移的早点转移。”
父子俩离开偏殿时,夕阳正照在祠堂的飞檐上,给那些斑驳的瓦片镀上一层金色。赖升回头看了一眼,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第一次进贾府时,也是这样看着这座祠堂,心中满是敬畏。
那时的他,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把贾府的财产藏在这供奉祖先的地方。
腊月里,京城下了第一场雪。
赖家花园的暖阁中,炭火烧得正旺。赖嬷嬷靠在软榻上,手里抱着暖炉,听着赖大汇报府里近况。
“...三姑娘那边,暂时被老太太压下去了。说是年关将近,一切以安稳为主,过了年再说。”赖大说,“不过我看,这位三姑娘不会轻易罢休。”
赖嬷嬷闭着眼,缓缓道:“探春丫头是个明白人,可惜生错了人家,又是个女儿身。她再能干,终究要出嫁的,能掀起多大风浪?”
“母亲说的是。只是她这一闹,府里人心浮动,好些人都不敢像从前那样伸手了。”赖大苦笑,“咱们那些生意,也受了影响。”
“那就收敛些,等风头过了再说。”赖嬷嬷睁开眼,“尚荣那边怎么样?听说他那个县出了点事?”
赖大脸色一沉:“是,有几个刁民联名告他贪赃枉法,被压下来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告状的人背后,似乎有政老爷的对头。”赖大压低声音,“我怀疑,是冲着贾府来的。尚荣只是个由头。”
赖嬷嬷手中的暖炉“咚”地一声落在榻上:“你确定?”
“八九不离十。”赖大神色凝重,“母亲,朝局怕是真要变了。我听说,北静王最近在皇上面前失了宠,他那一派的人都在找后路。”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炭火噼啪作响,衬得寂静更加沉重。
良久,赖嬷嬷长叹一声:“该来的总会来。老大,咱们家的东西,转移得怎么样了?”
“七七八八了。田产房产,都用旁人的名字置办,银钱存在几个不同的钱庄,还有些换成了金条,藏在稳妥的地方。”赖大说,“只是母亲,咱们真要走到那一步吗?毕竟,贾府对咱们有恩...”
“恩?”赖嬷嬷笑了,笑容里满是沧桑,“老大,我问你,我在贾府六十年,伺候过三代主子。老太君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赖家的,你是个忠心的,以后要好好辅佐小主子。’我答应了她,也确实这么做了。可是老大,忠心值多少钱?”
她坐直身子,眼神锐利如刀:“贾府兴盛时,咱们是得脸的奴才。贾府衰败时,咱们就是陪葬的奴才。老太君对我有恩不假,可这份恩情,我用六十年劳碌还了。现在,我得为赖家的子孙着想。”
赖大沉默不语。他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曾真心为贾府打算,想做一个忠仆。可渐渐地,他看到主子们的昏聩无能,看到同僚们的贪婪无耻,看到这个百年大族从根子里烂掉。他的心,也就冷了。
“母亲教训的是。”他终于说,“那咱们接下来...”
“等。”赖嬷嬷重新靠回榻上,“等风暴来。如果贾府能熬过去,咱们继续做咱们的富贵奴才。如果熬不过去...”
她没有说下去,但赖大明白了。如果熬不过去,赖家就得割断与贾府的联系,用这些年积累的财富和人脉,在新主子的庇护下活下去。
窗外,雪越下越大,覆盖了花园里的假山亭台。这座赖家引以为傲的园林,如今看起来像一座华丽的坟墓。
该来的终究来了。
第二年春天,一道圣旨震惊京城:贾府被抄。
罪名是交通外官,依势凌弱,包揽词讼,还有一条最要命的——亏空库银。
抄家的官兵冲进宁荣二府时,贾母当场昏厥,王夫人面如死灰,宝玉呆呆的不知所以。女眷们的哭声震天,爷们们被一个个锁拿。
而在后街的赖家,大门紧闭,全家人都聚在正厅里,等待着命运的发落。
“尚荣那边有消息吗?”赖嬷嬷问,声音还算平稳,但手中的佛珠转得飞快。
赖大摇头:“派人去看了,县衙也被查了,说是有人举报他贪赃枉法,与贾府勾结。”
“是了,这是要一网打尽。”赖嬷嬷苦笑,“咱们这种人家,主子倒了,奴才还能独善其身吗?”
正说着,外头传来急促的敲门声。管家慌慌张张跑进来:“老太太,大爷,官...官兵来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
带队的是个面目冷峻的军官,手中拿着查封的文书:“奉旨查抄赖家,一应人等不得擅动,财产全部查封充公!”
赖大还想上前交涉,被官兵一把推开。如狼似虎的兵丁冲进各个房间,翻箱倒柜,砸锁破门。金银细软、古玩字画、地契房契,一箱箱被抬出来,堆在院子里。
赖嬷嬷坐在太师椅上,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一切。六十年的苦心经营,三代人的积累,在这一刻化为乌有。
“老太太,您看这个。”一个兵丁从书房暗格里搜出一个铁盒,里面是赖家与贾府往来的秘密账册。
军官翻看几页,冷笑:“好个刁奴!侵吞主家财产,数额巨大。来人,把他们都锁了!”
赖大、赖升被戴上枷锁,女眷们哭成一片。赖嬷嬷却出奇地平静,她缓缓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
“这位军爷,老身有个请求。”她说。
“讲。”
“让我再看看这个家。”赖嬷嬷环视四周,“我十二岁进贾府,今年七十二岁。这房子的一砖一瓦,都是我看着建起来的。”
军官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赖嬷嬷慢慢地走着,走过雕花的回廊,走过精心布置的花园,走过那些她亲自挑选的太湖石。最后,她在正厅门前停下,抬头看着匾额上“积善之家”四个大字。
这是赖尚荣中举时,贾政亲笔题的。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赖嬷嬷喃喃念着,忽然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
笑什么?笑这匾额的讽刺?笑自己一生的荒唐?还是笑这命运的无常?没有人知道。
官兵催促着,赖家人被押出大门。门外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这就是赖家?那个孙子当知县的?”
“可不是,听说富可敌国,都是挖贾府的墙角挖来的。”
“活该!奴才爬到主子头上,能有什么好下场?”
赖嬷嬷听着这些议论,面无表情。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赖家花园,那座她引以为傲的园林,如今大门上已经贴了封条。
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贾府这棵大树倒了,依附在上面的寄生虫,自然也活不成。
3三个月后,判决下来了。
贾府主犯流放三千里,女眷没入官邸为奴。赖大、赖升以“奴背主”罪判斩监候,家产全部抄没。赖尚荣削职为民,永不叙用。
赖嬷嬷因为年迈,免于刑罚,但无处可去,被送到京郊一座破败的尼姑庵安置。
那是一个秋日的黄昏,赖嬷嬷坐在庵堂前的石阶上,望着远山如黛。她身上是一件粗布缁衣,手中那串伴随她几十年的佛珠还在,只是光泽暗淡了许多。
一个小尼姑端来一碗稀粥:“施主,用斋了。”
赖嬷嬷接过,慢慢地喝。粥很稀,米粒可数,比起她过去吃的山珍海味,简直是天壤之别。可她喝得很认真,一粒米都不浪费。
“施主在看什么?”小尼姑好奇地问。
“看山,看云,看这人间。”赖嬷嬷说,“小师父,你说人这一生,求的是什么?”
小尼姑想了想:“求个心安吧。”
“心安...”赖嬷嬷重复着这两个字,笑了,“是啊,求个心安。可我这一生,从没心安过。”
她想起十二岁进贾府时,怕做错事挨打;想起年轻时,怕得不到主子赏识;想起后来,怕秘密被发现;再后来,怕贾府倒了牵连自己。怕了一辈子,争了一辈子,算计了一辈子。
到头来,一场空。
“小师父,你听说过贾府吗?”她忽然问。
小尼姑摇头:“贫尼自幼出家,不问世事。”
“不问世事好,清净。”赖嬷嬷望向西边,那是京城的方向,“那曾经是个好人家,百年望族,钟鸣鼎食。我在那里待了六十年,看着它兴起,看着它衰败,看着它倒塌。”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有时候我在想,如果重来一次,我会怎么做?还会那样不择手段地往上爬吗?还会那样挖空心思地敛财吗?还会那样...背叛吗?”
没有答案。人生没有如果。
夕阳西下,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那个曾经在贾府呼风唤雨的赖嬷嬷,如今只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妪,在破庵前等死。
但她不知道的是,在抄家时,赖大暗中埋藏的一部分财宝,并没有被官兵发现。那些金条和珠宝,被埋在赖家花园的假山下,等待着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她也不知道,赖尚荣虽然被削职,却因为早早转移了一些财产,在南方隐姓埋名,做起了生意。虽然不能再做官,但富贵日子还是过得去的。
她更不知道,很多年后,当人们谈起《红楼梦》,谈起贾府的衰败时,赖家的故事会成为一段经典的注脚——关于奴才如何爬到主子头上,又如何与主子一同毁灭的寓言。
但此刻,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坐在石阶上,看着太阳一点点沉下去,看着黑暗一点点漫上来。
佛珠在手中转了一圈又一圈,像是轮回,又像是无休止的宿命。
远处传来晚钟声,悠长而苍凉,仿佛在为那个时代,为那些人和事,敲响最后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