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地从座位上弹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猛地松开，一下下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的鼓点声。冷汗顺着脊背滑落，浸湿了衬衫的下摆。眼前的一切都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灰雾，模糊、扭曲，却又真实得令人窒息。
我冲向驾驶室，脚步踉跄，仿佛踩在棉花上。走廊两侧的座椅空荡荡的，灯光忽明忽暗，像是一双在黑暗中窥视的眼睛。驾驶座上，那顶熟悉的鸭舌帽依旧端正地摆在那儿，帽檐微微下压，仿佛司机只是短暂离开。可当我扑到驾驶台前，却发现座椅空着——没有人，只有那顶帽子，像某种仪式的祭品，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可方向盘却在动。
它正缓缓地、坚定地向右偏转，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操控着。仪表盘上的指针纹丝不动，速度表停在“40”，油量表空空如也，可车子却依旧在行驶，平稳得诡异。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没有路灯，没有街景，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像是被世界遗弃在某个不存在的维度。
“有人吗？”我的声音在空旷的车厢里回荡，干涩得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指尖颤抖着扶住驾驶台，金属的冰冷透过皮肤渗入骨髓。
就在这时，车厢后方传来一声轻笑。
“姐姐，你在找司机吗？”
我猛地回头，瞳孔骤然收缩。
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小女孩坐在倒数第二排的座位上，双腿悬空，轻轻晃荡。她约莫七八岁，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却红得不自然，像是涂了口红。最让我心悸的是她的笑容——嘴角咧开到耳根，露出一排过分整齐的牙齿，白得发青，像是陶瓷烧制的假牙。
“你……你怎么上车的？”我后退一步，后背撞上冰冷的车门，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她歪着头，动作僵硬得不像活人：“我一直都在啊。”她的声音清脆，却带着一种空洞的回音，“从第六站上的。”
“不可能！”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我上车的时候，车上一个人都没有！”
她咯咯笑起来，笑声像是玻璃碎片在金属上刮擦：“姐姐，你上车的时候，已经是第七站了哦。”
我的呼吸一滞。
记忆像被撕裂的胶片，断断续续地闪回。我明明记得，我在第一站上的车。那天傍晚，天色阴沉，我加班到深夜，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向公交站。站牌锈迹斑斑，上面写着“夜班车7路”，末班车时间是11:30。我看了一眼手表，11:28。车来了，车门打开，我上了车。
可……我上车时，车上真的没人吗？
我努力回想，却发现那段记忆像是被雾气笼罩，模糊不清。我记得自己坐在靠窗的位置，低头看手机，等车到站。可现在想来，我似乎从未抬头看过其他乘客。车厢安静得反常，连呼吸声都没有。
我冲向车门，用力拍打把手，可门纹丝不动，像是被焊死了一样。我又去砸车窗，玻璃坚硬如铁，连一丝裂痕都没有。我掏出手机，屏幕亮起，信号格依旧是空的，时间定格在11:48，一分一秒都没有动过。
11:48。
这个时间像一根钉子，死死钉在我的脑海里。我明明上车时是11:28，车程不过二十分钟，可时间却卡在了这一刻，像是被某种力量冻结。
就在这时，车厢顶部的广播突然响起。
“下一站，槐树巷。请乘客准备下车。”
声音是个女人，语调温柔，却冷得像冰水灌进耳朵。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地底爬出来的，带着腐朽的气息。
槐树巷？
我从未听说过这个站名。我翻遍了7路车的线路图，根本没有这一站。可广播重复了一遍，语气更加柔和，却也更加不容拒绝：“下一站，槐树巷。请乘客准备下车。”
我猛地回头，看向那个小女孩。
座位空了。
她不见了。
只有那只断了左腿的布娃娃还坐在那里，棉布做的脸上缝着两颗黑色纽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它的右手指向车门方向，像是在指引什么。
我一步步后退，心跳快得几乎要冲出喉咙。可就在这时，我听见了脚步声。
很轻，很慢，从车厢后方传来。
哒、哒、哒。
像是赤脚踩在金属地板上。
我死死盯着通道尽头，黑暗中，一个小小的身影缓缓浮现——是那个小女孩。她低着头，长发遮住脸，手里抱着那只布娃娃。她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像是在丈量什么。
“姐姐，”她轻声说，“你为什么不下去呢？”
“下去？下到哪里去？”我声音发抖。
“槐树巷啊。”她抬起头，脸上的笑容扭曲，“那里有很多人等你呢。”
“我不认识那里！我不下车！”我几乎是尖叫。
她歪着头，声音忽然变了，不再是小女孩的清脆，而是一种低沉、沙哑的女声，像是多人重叠在一起：“可你已经下了啊。”
我浑身一僵。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我突然想起，三个月前，那场车祸。
那天下着雨，我开车经过一条偏僻的小路，路边有棵老槐树，枝干扭曲如鬼爪。一辆失控的货车冲出来，我猛打方向盘，车子撞上槐树，翻进了沟里。
我死了。
我记得自己被抬上救护车，可心跳早已停止。家属签了放弃抢救的同意书。我的葬礼在三天后举行，骨灰被安放在城郊的墓园。
可为什么……我还在这里？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它们依旧是半透明的，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我摸向胸口，没有心跳，没有呼吸。
我早就死了。
这辆车，不是普通的公交车。
它是载着亡魂的末班车，行驶在阴阳交界的第七站。
而“槐树巷”，是亡者下车的地方。
广播再次响起，温柔而冰冷：“请乘客准备下车。下一站，槐树巷。请勿延误。”
车门缓缓打开，外面是一片灰白色的雾，雾中隐约可见一排排石碑，和那棵扭曲的老槐树。
小女孩站在我面前，伸出手，掌心向上：“姐姐，该下车了。”
我看着她，终于明白了一切。
我不是乘客。
我是这辆车的一部分。
从我死在槐树巷的那一刻起，我就成了这班车的幽灵，日复一日地重复着上车、寻找司机、惊恐、逃窜、最终下车的循环。
而那个戴鸭舌帽的司机……从来就不存在。
因为司机，从来都是下一个不肯下车的人。
我闭上眼，泪水滑落，却感觉不到湿意。
我知道，我该下车了。
可当我迈出第一步时，我听见身后传来新的脚步声。
又一个乘客，上了车。
她坐在第一排，低头看着手机，时间显示：11:28。
而我，戴上了那顶鸭舌帽，坐上了驾驶座。
方向盘，在我手中，缓缓右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