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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过槐荫路站,门不开。

铁皮车厢微微震颤,像一头被钉在轨道上的困兽,在惯性中滑行、喘息。电子屏上跳着冷白的字:“槐荫路——本站不停靠”,可那“停靠”二字却诡异地闪烁两下,倏然熄灭,只余下“槐荫路”三个字,固执地悬在幽蓝底色里,仿佛这站名本身便是一道未解的符咒,刻在时间褶皱深处,不容删改。

我坐在第三节车厢靠窗的位置,左手搭在冰凉的扶手上,右手无意识摩挲着裤缝。窗外,槐荫路站台空得令人心慌——没有广告灯箱,没有电子导引牌,连站名标牌都蒙着一层灰翳,像被遗忘多年。水泥地面龟裂,缝隙里钻出几茎枯黄野草,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却不见半片落叶。整座站台,空无一人。

可就在那孤零零的候车亭玻璃上,映出了满亭人影。

不是倒影,不是虚像——是实打实的、凝滞的、齐整如列兵的人影。他们穿着上世纪八十年代国营厂标配的旧式工装:靛蓝粗布,肩线硬挺,袖口磨出毛边,胸前别着褪色的厂徽,铝制的,边缘已氧化发乌。他们面朝车窗而立,脊背笔直,脚尖微分,双手垂落于身侧,唯独右臂齐刷刷抬起,五指绷直,掌心朝外,正对我的方向。

我屏住呼吸,缓缓贴向车窗。玻璃冰凉,带着铁锈与陈年汗渍混合的微腥气。我眯起左眼,用右眼单瞳聚焦——那一瞬,亭中所有人的脸,竟同时转向我。不是转动脖颈,而是整张面孔在玻璃映像中无声偏移,眼皮未抬,嘴角未动,唯瞳仁如磁石般悄然校准,齐齐锁住我的视线。

更骇人的是他们的手。

每一只右掌,皆覆着一枚暗红印记。不是颜料,不是污渍,而像是从皮肉深处渗出的烙痕——边缘微凸,泛着蜡质光泽,中央略凹,形似五瓣梅,又似半开的莲苞。五指张开,指节分明,掌纹清晰如刀刻:生命线蜿蜒如河,智慧线短而断续,感情线末端分叉,直刺小指根部……我死死盯住其中一人的左手(他左手垂落,未举),再迅速对照自己左手——纹路迥异。可当他右手举起,那掌印的每一道沟壑、每一处隆起,竟与我记忆中自己右手掌纹严丝合缝。

一股寒意自尾椎炸开,直冲天灵。我下意识抬起右手,摊开,悬在玻璃前,指尖微颤。

镜中,我的右手缓缓浮现——暗红印记,赫然成形。

纹路分毫不差。连我食指第二关节内侧那颗米粒大的褐色痣,也精准叠印在印记掌心偏右的位置。它不是浮在皮肤表面,而是沉入真皮层,随着我血脉搏动,隐隐透出温热的暗光。我猛地缩手,后颈汗毛倒竖,冷汗顺着脊沟滑入衣领,黏腻冰凉,像一条细小的蛇在爬行。

就在此时,驾驶室方向传来一声轻咳。

不是广播,不是扩音器失真,而是活人的、带着痰音的、缓慢拖长的咳嗽——“咔…嗯…”

接着,一个沙哑、干涩、仿佛砂纸磨过生铁的声音,从车厢顶部扬声器里漏出来,低得几乎被车轮碾过铁轨的“哐当”声吞没,却又字字凿进耳膜:

“被对镜认亲。”

声音落定,车厢顶灯“滋啦”一暗,再亮起时,光线泛出病态的昏黄。我浑身一僵,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

那枚暗红印记,正随我的心跳明灭。

“咚——”脉搏一跳,印记微亮,赤如新血;

“咚——”脉搏再跳,印记微黯,沉似陈瘀;

“咚——”第三次,它竟微微起伏,像一颗裹在皮下的、尚未破茧的心脏,在搏动,在呼吸,在……苏醒。

温热。微痒。

不是皮肤表层的刺痒,而是来自皮下组织深处的、绵密而持续的搔刮感,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菌丝正沿着掌纹的沟壑蔓延、分蘖、扎根。我攥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想用痛感压住那诡异的蠕动感——可那痒意非但未消,反而顺着桡动脉向上攀援,一路爬过手腕内侧的青筋,钻进小臂肌肉的纤维间隙。我咬住后槽牙,舌尖尝到一丝铁锈味。

这时,车窗外掠过一盏锈蚀的站台灯柱。昏黄光晕扫过玻璃,映出我身后车厢的倒影——空荡的座椅排排静默,顶灯投下拉长的阴影,而在我斜后方第三排靠窗位置,本该空着的座位上,赫然坐着一个穿靛蓝工装的男人。

他背对我,头微垂,双手搁在膝上。我死死盯着玻璃,不敢回头,只将瞳孔缩至针尖大小,捕捉那倒影的每一丝动静。

三秒。

他左手指尖,极其缓慢地、一毫米一毫米地,抬了起来。

不是举手,不是招手,而是食指单独翘起,悬停于膝头上方两寸,指尖微微颤抖,像一根即将绷断的琴弦。

我喉结滚动,冷汗浸透衬衫后背。就在我几乎要窒息的刹那,那指尖忽然垂落,“嗒”一声轻响——不是敲击,而是某种湿软之物坠地的闷音。

我猛地扭头。

第三排座椅空空如也。椅面平整,连一丝褶皱都无。唯有椅背上,一点暗红,正缓缓洇开,如墨滴入水,边缘呈不规则锯齿状,中心颜色最深,近乎黑褐,散发出极淡、极腥的铁锈与福尔马林混合的气息。

我踉跄起身,想奔向驾驶室。双脚刚离座,脚下却踩到一样东西——硬、薄、边缘锐利。低头,是一张泛黄的硬卡纸,约莫巴掌大,被踩在左脚鞋底与地板接缝之间。我弯腰拾起,指尖触到卡纸背面一行凸起的盲文刻痕,凹凸冰冷。翻过来——正面印着褪色红章:“槐荫路车辆段·1987年度先进生产者”。章下是钢笔手写姓名:林守业。字迹遒劲,末笔却突然拖长、扭曲,像被什么力量狠狠拽断,墨迹在纸面崩开一朵细小的墨花。

我攥紧卡片,转身望向车窗。

玻璃上,候车亭里那些穿工装的人,依旧举着手。但此刻,他们掌心的暗红印记,正一齐转向我——不是朝向车内,而是缓缓旋转九十度,掌心由正对,变为侧向,五指微屈,指尖齐齐指向我手中的卡片。

风,毫无征兆地起了。

不是从通风口,不是从车门缝隙——是凭空而起。一阵阴冷、干燥、带着陈年机油与旧报纸霉味的风,卷着几片枯槐叶,从我颈后拂过,直扑车窗。玻璃上,我的倒影被风揉皱,而亭中人影却纹丝不动,唯有他们映在玻璃上的瞳孔,齐齐收缩成针尖大小的黑点。

我后退半步,后背撞上冰凉的车厢壁。就在此刻,头顶扬声器“滋啦”一声尖啸,继而响起一段断续的、走调的女声广播,音色甜腻得发腻,却每个字都像钝刀割耳:

“……槐荫路站,欢迎您……本次列车终点站为……槐荫路站……请所有乘客……准备下车……”

广播戛然而止。

车厢灯光疯狂频闪,明灭之间,我瞥见车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嘴角,正以违背人体结构的角度,向上撕裂——不是笑,是皮肉被无形之手强行撑开,露出底下森白的齿列与猩红的牙龈。而那倒影的右手,正缓缓抬起,五指张开,掌心朝向我真实的面孔,暗红印记在频闪中明灭如呼吸……

我猛地闭眼,再睁——玻璃上只有我惨白的脸,额角青筋暴起,瞳孔因极度惊惧而扩散。

可右手掌心,那印记仍在搏动。

温热。微痒。

像一枚活胎,在皮下悄然翻身。

我低头,盯着那印记,忽然想起幼时听祖母讲过的老话:“照镜见影,影非己身;若影伸手,伸手即认;认则契成,契成即归。”

归?归哪儿?

车窗外,槐荫路站台尽头,一扇锈蚀的铁门无声滑开。门后不是隧道,不是出口,而是一条向下延伸的混凝土阶梯,阶阶窄小,坡度陡峭,尽头沉在浓得化不开的墨色里。阶梯两侧,每隔三阶,便嵌着一盏煤油灯——灯焰幽绿,火苗不摇不晃,却将阶梯照得纤毫毕现:每级台阶边缘,都刻着细密的小字,是名字,密密麻麻,全是“林守业”。

车速骤减。

车厢剧烈晃动,我扶住椅背稳住身形,余光扫过对面车窗——玻璃映出我身后空荡的过道,而就在那过道中央,不知何时,立着一面老旧的落地镜。镜框是黑漆剥落的樟木,镜面蒙尘,却异常清晰。镜中,我站在原地,右手高举,掌心朝前,暗红印记灼灼燃烧。

而镜中的我,正对着镜外的我,缓缓点头。

一下。

两下。

三下。

每一次点头,镜中我的脖颈都发出细微的“咔”声,像生锈的齿轮在强行咬合。

我张嘴,想喊,喉咙却像被那暗红印记的根须缠紧,只挤出嘶嘶的气音。冷汗已浸透全身,衬衫紧贴脊背,寒意刺骨。我盯着镜中自己高举的右手——那印记的搏动,正与镜外我的心跳,渐渐同步。

“咚……咚……咚……”

越来越响。

越来越烫。

忽然,镜中我的右手五指猛地收拢,攥成拳。

镜外,我的右手,竟不受控制地、一寸寸、痉挛般地,开始握紧。

指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轻响。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痛——只有一种奇异的、令人作呕的充实感,仿佛掌心正被那印记急速充盈、撑胀,皮肉之下,有什么东西正顶着骨骼,奋力向上拱起……

就在这时,车停了。

不是惯常的平稳刹停,而是猛地一顿,像被一只巨手死死攥住车尾,硬生生拖拽着钉在轨道上。我一个趔趄,向前扑去,额头重重磕在对面车窗上。

嗡——

眼前金星乱迸。

等视野重新聚拢,我抬起头,鼻尖几乎贴上玻璃。

窗外,槐荫路站台空寂如初。

候车亭玻璃上,映出的,只有我一张惨白、汗湿、瞳孔涣散的脸。

而我的右手,正紧紧攥着那张泛黄的硬卡纸,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卡纸背面,那行盲文刻痕,在我掌心滚烫的温度下,正悄然融化、变形,凸起的点阵缓缓塌陷、重组,最终凝成四个新的凸字:

“你已签收。”

我缓缓松开手。

卡纸飘落。

在它坠向地面的0.3秒里,我看见——

那暗红印记,正从我掌心缓缓浮起,脱离皮肤,悬浮于半寸空中,边缘流淌着熔金般的光晕,五指舒展,掌心朝上,像一只等待承接祭品的、古老而饥渴的手。

车门,无声开启。

一股裹挟着陈年槐花腐香与铁锈腥气的风,灌满车厢。

我站在门口,一步未迈。

可右手,已不由自主地,抬了起来。

五指张开。

掌心,正对那扇敞开的、通往墨色阶梯的锈蚀铁门。

暗红印记,在门内幽光映照下,明灭如心跳。

温热。

微痒。

像一声久候的、终于抵达的叩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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