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紧拳头，指节发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痛感提醒自己还活着。可这痛，竟比不上心头那阵突如其来的、冰凉滑腻的窒息——像有条湿冷的蛇，正顺着脊椎往上爬，鳞片刮着骨头，无声无息，却令人齿根发酸。
车行入隧道。
不是寻常隧道。入口处那道锈蚀斑驳的铸铁拱门，门楣上“青崖岭穿山隧”六个字早已被青苔啃噬得只剩残影，右下角还斜斜刻着一行小字：“一九七三年冬，塌方封口，未启”。我本没留意，是后视镜里一闪而过的反光，照出那行字时，镜面突然蒙上一层薄雾，仿佛有人刚对着它呵过一口寒气。
车灯亮着，可光只撑开三米便被吞尽。再往前，是浓得化不开的黑，不是夜色，不是暮霭，而是某种活物般的、有重量的暗——它沉甸甸地压在车窗上，又顺着玻璃缝隙往里渗，连仪表盘上那点微弱的橙红光晕，都像风中残烛，随时会熄。
顶灯全灭。
不是跳闸，不是短路。是“熄”——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一根一根，掐断了所有光源的命脉。唯余应急条灯苟延残喘，在车厢顶沿幽幽亮起一线绿光。那绿，不是医院消毒水的冷绿，也不是萤火虫的柔绿，而是陈年尸蜡在月光下泛出的、半腐半凝的幽绿。光不散射，不晕染，只贴着金属槽壁匍匐前行，像一条条僵直的、发光的蜈蚣。
就在这绿光之下，声音来了。
不是一声，不是一阵，是无数细响，从四面八方、从地板缝里、从座椅弹簧深处、从空调出风口的铁栅之后……齐齐爬出。窸窣——像干枯的蝉蜕在墙皮上摩擦；刮擦——似钝刀反复刮过生锈的铁皮桶内壁；还有那最瘆人的拖曳声——湿漉漉、黏嗒嗒，仿佛什么沉重的东西正被拖过积水的水泥地，每挪一寸，都带起一串拉长的、带着气泡破裂声的“噗…滋…噗…”
我屏住呼吸，喉头滚动，却不敢咽。怕一动，那声音就顺着食道钻进来。
绿光缓缓垂落，如一道惨淡的帘子，覆在车厢地板上。
我低头。
血手印。
数十道。不，上百道。它们并非突兀浮现，而是“生长”出来的——先是一小片暗红湿痕，像刚泼洒的猪血，接着边缘微微隆起，浮出五指轮廓，指尖纤细却扭曲，指甲盖处颜色更深，近乎紫黑；再然后，整只手掌缓缓“浮”出地面，皮肉纹路清晰可见，甚至能辨出掌心几道浅浅的生命线，只是那线，全被血浆浸透，蜿蜒如活虫。
它们从车厢前部开始出现：第一道在司机座后方的踏脚垫上，第二道在第三排左侧座椅下方，第三道在行李架阴影里……一路向后蔓延，整齐得令人心胆俱裂。所有手印的指尖，无一例外，全部朝向车尾——指向我身后那扇紧闭的、印着“紧急逃生”字样的合金门。
我猛地后退，脊背撞上驾驶座靠背，塑料壳发出一声脆响。椅背冰凉，可那凉意却像针，扎进我后颈的皮肉里。我退至驾驶座旁，左手死死抠住副驾扶手，指腹触到一道细微的刻痕——是早年乘客用钥匙划下的歪斜“林”字，此刻那刻痕边缘，竟渗出极淡的、铁锈色的潮气。
司机没回头。
他一直盯着前方那堵不断逼近的、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墙壁。可就在我的目光钉在他肩头的刹那——
“嗤。”
一声极轻的、皮肉被浸透的闷响。
他左肩工装外套上，毫无征兆地洇开一团鲜红。不是溅射，不是泼洒，是“渗”——像墨汁滴进宣纸，由中心向四周缓慢晕染，边缘清晰，色泽饱满，红得刺眼，红得发亮，红得……仿佛刚从温热的胸腔里剜出来。
那红痕迅速凝成一只完整的手印：五指微张，拇指内扣，掌心凹陷，指尖朝下——正正压在他左肩胛骨上方三寸处。
他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像吞下了一整块碎玻璃。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沙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味：“它挑中你了。”
话音落。
左腕内侧，骤然灼痛！
不是烫伤，不是割裂，是某种活物在皮下扎根、抽枝、搏动的痛——滚烫，高频，带着生命的震颤。我猛地掀开袖口。
一枚小手印。
指甲盖大小，边缘清晰，掌纹纤毫毕现。皮肤并未破损，可那印记却像烙在真皮层之上，温热，微凸，随着我脉搏一起……咚、咚、咚……跳动。
我盯着它，冷汗顺着太阳穴滑下，滴在手背上，竟比那手印还要凉。
窗外，隧道壁飞逝。
混凝土浇筑的墙面，本该布满检修灯、反光标线、通风口。可此刻，只有灰败的、毫无生气的墙体，以一种违反常理的速度向后疾退。墙面没有接缝，没有伸缩缝，没有一丝一毫施工痕迹——仿佛这隧道根本不是人造，而是从山腹里自然长出的一条食道，而我们，正被它缓缓吞咽。
更骇人的是——
没有出口。
没有光。
没有尽头。
我死死盯住车窗外那片永不停歇的、单调重复的灰墙，盯得眼球发酸、视野发花。可那尽头，始终不曾出现。连一丝微光，一缕反光，一个模糊的轮廓……都没有。只有黑，只有墙，只有那永无止境的、令人发疯的匀速后退。
我低头看表。
一块老式机械表，表盘泛黄，秒针是蓝钢的，曾是我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
表针停在23:59。
不是卡住，不是停摆。是“定格”——秒针悬在“59”与“00”之间那道细不可察的缝隙里，纹丝不动。分针也凝固，时针亦如铸铁。可表盘背面，我贴着皮肤能清晰感觉到——齿轮仍在转动，细微的、持续的、令人牙酸的“咔、咔、咔……”声，正透过表壳，一下一下，敲打我的腕骨。
时间没停。停的是“我”。
或者……停的是“它”允许我感知的时间。
这时，车厢顶灯幽绿的光，忽然轻轻晃了一下。
不是闪烁，是“倾斜”——整条光带，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掰弯，朝我手腕上的小手印方向，微微垂落。光晕笼罩其上，那枚印记竟泛起一层极淡的、珍珠母贝般的虹彩，仿佛一枚刚从深海捞起的、尚带体温的贝壳。
我下意识想抬手去擦。
指尖距皮肤尚有半寸，腕骨深处猛地一抽！
一股蛮横的力道自手印中心炸开，顺着手臂筋络逆冲而上——不是痛，是“指令”。冰冷、精准、不容置疑。它强行扭正我的手腕，让掌心朝外，五指自然舒展，指尖微微上翘，摆出一个……献祭般的姿态。
我浑身僵硬，连眼珠都无法转动，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像提线木偶般，缓缓抬起，悬停在半空。
就在此刻，车厢最后一排，传来一声极轻的“咯吱”。
是塑料椅背被压弯的声音。
我无法回头，可余光扫过驾驶座旁那面布满划痕的后视镜——镜中，映出我身后空荡荡的座椅。
但镜中，座椅上，分明坐着一个“人”。
它背对我，穿着褪色的靛蓝工装，身形瘦小，肩膀窄得像两片竹片。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后颈，一缕一缕，滴着水。它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手指细长，关节异常突出，指甲乌青，长长地弯着，几乎要戳进裤布里。
它没动。
可镜中，它那颗湿漉漉的后脑勺，正极其缓慢地……向右偏转。
一毫米。
两毫米。
颈椎骨节发出细微的、令人头皮炸裂的“咯…咯…”声。
我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咯咯作响，像两块冻僵的石头在互相撞击。
司机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更平，像在念一段早已背熟的悼词：“青崖岭隧，七三年冬，塌方三十七人。活埋。未掘。七日后，首具遗体自行爬出洞口，跪于雪地，掌心朝天，指缝塞满泥与碎骨……此后三十年，凡经此隧者，若见绿光，若闻拖曳，若腕生印——皆为‘引路’之相。”
他顿了顿，喉结再次滚动，这一次，我清楚看见他颈侧暴起一根青紫色的血管，正疯狂搏动：“它不杀人。它只选人……替它，把后来者，一程一程，引回洞底。”
话音未落——
“叮。”
一声清越的电子音，突兀响起。
是手机。
我口袋里的旧款诺基亚，屏幕竟亮了。幽蓝的光，刺破车厢的幽绿，映亮我惨白的脸。
屏幕上，没有信号，没有未接来电，只有一行新收到的短信，发件人显示为：“未知号码”。
内容只有七个字，每个字都像用冻血写就：
“你腕上，是我的胎记。”
我盯着那行字，血液瞬间冻结。
胎记？
可那手印……分明是刚刚才烙上的！
就在我瞳孔骤缩的刹那，手机屏幕猛地一暗，随即，整块液晶屏上，赫然浮现出一只与我腕上一模一样的小手印！它从屏幕深处缓缓“浮”出，指尖朝上，掌心朝外，正正对准我的眼睛——
而屏幕倒影里，我身后那空荡荡的座椅上，那个湿漉漉的背影，已彻底转过头来。
它没有脸。
只有一片光滑、湿润、泛着幽绿微光的皮肤，像一块刚剥开的、还带着黏液的荔枝肉。
那“脸”的中央，缓缓裂开一道细缝。
不是嘴。
是另一只……正在睁开的眼睛。
瞳仁漆黑，没有眼白，只有一圈极细的、蠕动的、暗红色的肉边，正一圈一圈，向外翻卷……
车轮碾过一处细微的凸起。
车身微震。
我腕上那枚小手印，应声跳动了一下。
咚。
像一颗心脏，在我皮下，第一次，真正地……开始搏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