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秋意渐浓,天空却像是被一块巨大的、浸透了污水的灰布蒙住,阴沉沉地压下来。连日的阴雨让“育才里”这片老旧的学区房更显破败斑驳,墙皮剥落处露出暗黄的底色,如同溃烂的疮疤。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垃圾堆积的酸腐气息,挥之不去。
南宫婉拖着沉重的脚步爬上五楼。楼道里的声控灯时灵时不灵,昏黄的光线在剥落的墙皮和堆放的杂物间投下扭曲怪诞的阴影。钥匙在锁孔里费力地转动了好几圈,才“咔哒”一声打开家门。一股混合着陈年油烟、中药味和隐约潮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家里一片狼藉。
客厅天花板上那个被暴雨冲塌的破洞,虽然用一大块厚塑料布和几块木板勉强钉住封上了,但边缘依旧有浑浊的水渍不断渗出,在塑料布上积成一小滩,顽强地“嘀嗒…嘀嗒…”敲打着下面接水的红色塑料盆。地上,尽管南宫婉已经反复擦拭,依旧残留着泥水干涸后的灰黄色印迹,角落里堆着清理出来的、泡烂的石膏碎块和发霉的保温棉,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小哲蔫蔫地蜷在旧布艺沙发的一角,小脸还带着病后的苍白,怀里抱着那个洗得发白的小熊玩偶,眼睛盯着老旧电视里吵闹的动画片,眼神却没什么神采。看到妈妈回来,他也没像往常一样扑过来,只是恹恹地喊了一声:“妈妈…”
“嗯,小哲乖。”南宫婉强打起精神,放下手里刚从社区医院取回来的、装着最后两包输液药水的塑料袋。她身上还穿着那件临时买的、洗得有些发硬的灰色运动外套,头发被外面渐起的冷风吹得有些凌乱,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她走到儿子身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还好,体温正常。“今天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小哲摇摇头,小声说:“就是没力气。”
南宫婉心疼地摸摸他的头,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只做了一半的数学练习册,字迹歪歪扭扭,错误百出。她的心沉了沉。自从上次高烧和那场混乱的家长会后,小哲的状态一直不太好,沉默寡言,作业也拖沓马虎。
“饿了吧?妈妈这就做饭。”她转身走进狭小逼仄的厨房。拧开水龙头,水流细小冰冷。她熟练地淘米、洗菜。冰箱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半棵蔫黄的白菜、几个土豆和一小块冻得发硬的五花肉。她叹了口气,拿出冻肉放进冷水里解冻。厨房的窗玻璃上蒙着一层厚厚的水汽,模糊了窗外阴沉的天色。角落里,那个锈迹斑斑的工具箱敞开着,扳手还丢在里面——那晚她试图修理漏水法兰盘失败的见证。
“健康的身体是一切的保障…”这句格言再次无意识地滑过脑海,却激不起一丝波澜,只剩下麻木的嘲讽。公孙亮健康的身体,此刻大概正驾驶着那辆沉重的东风重卡,行驶在西北某条荒凉而危险的高速公路上。他昨晚发信息说这趟活不太顺,路上遇到检查耽搁了,结款可能要晚几天。银行卡里那五千多块,支付了小哲的医药费和接下来几天的基本开销后,又所剩无几。房贷、车贷的还款日如同悬在头顶的铡刀,日益逼近。这保障,遥远得如同天边的星辰,只能远远看着,却无法照亮她脚下泥泞的现实。
就在她切着土豆丝,刀锋与砧板发出单调的“笃笃”声时,口袋里那部新买的、最便宜的国产手机急促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李老师”的名字。
南宫婉的心莫名一紧。她擦了擦手,有些忐忑地接起电话:“喂,李老师?”
电话那头传来李老师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严肃:“小哲妈妈,您好。不好意思这个时间打扰您。是关于小哲今天在学校的事情。”
南宫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用力:“李老师,小哲他…怎么了?”
“是这样,”李老师的声音清晰地从听筒传来,“今天下午美术课自由活动时间,小哲和班上的王浩小朋友发生了比较严重的冲突。起因好像是王浩不小心碰掉了小哲的画,画被弄脏了。小哲情绪突然非常激动,不仅用力推倒了王浩,还…还动手抓伤了王浩的脸和胳膊,有几道血痕挺明显的。”
“什么?!”南宫婉如遭雷击,手里的菜刀“哐当”一声掉在灶台上!她眼前一黑,差点站立不稳!小哲…动手打人?还抓伤了同学?!这怎么可能?!她的儿子虽然内向,但一直很懂事,很温和!
“王浩家长非常生气,已经到学校了,要求学校严肃处理。”李老师的声音带着一丝为难,“您看…您现在能尽快来学校一趟吗?我们需要当面沟通一下,安抚一下对方家长的情绪,也了解一下小哲最近的情况。”
“我…我马上过去!”南宫婉的声音因为巨大的震惊和恐慌而颤抖。她顾不上掉落的菜刀和切了一半的土豆,胡乱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冲进客厅。
“小哲!你告诉妈妈!今天在学校为什么打人?!为什么抓伤同学?!”她冲到沙发前,双手抓住儿子的肩膀,声音因为焦急和难以置信而有些失控。
小哲被她吓到了,身体猛地一缩,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小嘴瘪了瘪,带着哭腔喊:“是他先弄坏我的画的!他故意的!他…他总笑话我没有爸爸!说我是没爸爸的野孩子!说妈妈是…是…”后面的话,他哽咽着说不出来了,委屈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没爸爸的野孩子”……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南宫婉的心上!瞬间将她所有的震惊和质问都堵了回去!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疼、愤怒和心酸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的理智!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她的儿子,在学校里,一直默默承受着这样的嘲笑和欺凌!他沉默寡言,作业马虎,不是因为他不懂事,不是因为他懒惰!是因为他的心里,压着这样沉重的、屈辱的石头!而这次美术课,王浩弄脏他的画,很可能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引爆了他积压已久的委屈和愤怒!
“小哲…”南宫婉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疼得她无法呼吸。她猛地将儿子紧紧搂进怀里,泪水瞬间决堤,滴落在儿子柔软的发顶。“对不起…对不起…是妈妈不好…是妈妈没保护好你…” 她语无伦次,巨大的愧疚感和对儿子的心疼,让她浑身都在颤抖。那句“父亲角色的缺失”,李老师轻飘飘的提醒,此刻化作了血淋淋的现实,狠狠扇在她的脸上!
她必须立刻去学校!为了儿子!
**育才里小学,教师办公室。**
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惨白的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声响。李老师坐在办公桌后,眉头紧锁。她对面,坐着一个身材微胖、穿着貂皮坎肩、妆容浓艳的中年女人——王浩的妈妈。她脸色铁青,正用戴着硕大金戒指的手指,激动地点着坐在旁边小凳子上的王浩。
王浩白白胖胖的脸上,清晰地印着三道已经结痂的暗红色抓痕,从眼角一直延伸到下巴,看起来触目惊心。他胳膊上也有几道红痕。此刻,他正抽抽搭搭地哭着,时不时用怨恨的眼神瞪向角落里垂着头、一言不发的小哲。
南宫婉紧紧拉着小哲冰凉的小手,自己则像一尊石雕般僵硬地站在一旁。她身上还沾着厨房的油烟味和土豆碎屑,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嘴唇紧抿,努力挺直着脊背,试图在小哲面前维持一丝镇定,但微微颤抖的身体和通红的眼眶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李老师!你看看!你看看我儿子这张脸!”王浩妈妈尖利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手指几乎要戳到王浩的脸上,“破相了!这要是留下疤怎么办?!我们浩浩以后还要当明星的呢!被这小野种抓成这样!你们学校是怎么管学生的?!这种有暴力倾向的孩子,就应该开除!马上开除!”
“小野种”三个字,像三把尖刀,狠狠刺进南宫婉的耳朵!她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王浩妈妈,一股血气直冲头顶!她可以忍受指责,可以道歉,但绝不允许任何人这样侮辱她的儿子!
“王浩妈妈!请你注意言辞!”南宫婉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异常冰冷,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孩子之间发生冲突,是我们做家长的没教育好,我替小哲向您和王浩道歉!该承担的医药费、责任,我们绝不推卸!但是,请你不要侮辱我的孩子!小哲不是野孩子!他有爸爸!他爸爸只是工作很忙,常年在外!”
“工作忙?常年在外?”王浩妈妈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轻蔑地指向南宫婉一身廉价的打扮和憔悴的面容,“得了吧!谁不知道啊?开大车的吧?一年到头见不着人影!跟死了爹有什么区别?难怪孩子没教养!跟个小疯子似的乱抓人!有爹生没爹教!不是野孩子是什么?!”
“你——!”南宫婉气得浑身发抖,眼前阵阵发黑!她想冲上去撕烂那张刻薄的嘴!可残存的理智告诉她不能!为了小哲!她只能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留下深深的血痕!屈辱的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又被她强行逼了回去。她不能哭!不能在儿子面前哭!更不能在这个女人面前示弱!
“够了!”李老师猛地一拍桌子,脸色也很难看,“王浩妈妈!请注意您的素质!这里是学校!不是吵架的地方!” 她深吸一口气,转向南宫婉,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和责备,“小哲妈妈!现在不是争论这个的时候!事实就是小哲动手打人,而且造成了比较严重的后果!王浩脸上的伤大家都看到了!现在王浩妈妈的情绪你也看到了!作为家长,你首先要端正态度!深刻反省自己的教育方式!为什么小哲会变得这么暴躁?这么有攻击性?!”
李老师的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狠狠压在了南宫婉早已不堪重负的脊梁上!端正态度?深刻反省?为什么孩子会这样?!
为什么?!
因为他的父亲永远缺席!
因为他的母亲独自一人扛着生活的千斤重担,心力交瘁,分身乏术!
因为他在学校被嘲笑是“没爸爸的野孩子”,却无人为他撑腰!
因为所有的压力、委屈、愤怒,最终都只能由这个七岁的孩子,用最原始、最激烈的方式爆发出来!
而她,南宫婉,作为母亲,不仅要承受对方家长刻毒的侮辱,还要承受来自学校的指责和压力!所有的矛头,最终都精准地对准了她这个独自支撑的“单亲妈妈”!
“我…”南宫婉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滚烫的砂砾,灼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委屈、心酸、愤怒和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她看着李老师那张写满不认同的脸,看着王浩妈妈那充满鄙夷和得意的眼神,看着儿子小哲那惊恐无助、挂满泪水的小脸…她感觉自己的世界正在分崩离析!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再次疯狂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主管-张姐”的名字。
南宫婉的心猛地一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颤抖着手接通电话,声音嘶哑:“喂…张姐?”
电话那头,传来主管张姐那标志性的、带着南方口音却冰冷无比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针:
“南宫婉啊,你在哪呢?赶紧回公司一趟!立刻!马上!”
“张姐…我…我现在在外面,孩子学校有点急事,我…”
“我不管你有什么急事!”张姐不耐烦地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天大的事都给我放下!总部审计组的人突然来了!现在就在财务部!点名要查上个月‘惠民社区服务站’那个项目的所有原始凭证和账目!那项目是你经手跟进的吧?账也是你做的吧?现在审计那边说发现几笔支出凭证有问题!对不上!涉嫌违规操作!人家等着要解释呢!你赶紧给我滚回来!十分钟之内我要在办公室看到你人!否则,后果自负!”
“轰!”
如同一个巨大的惊雷在南宫婉的脑海中炸开!
审计组?!原始凭证?!涉嫌违规操作?!后果自负?!
上个月那个项目…时间紧任务重,社区那边催得急,有几笔小额零星支出,供货方开的收据确实不太规范…她当时想着金额不大,社区那边也认可了,为了赶进度,就…就那样入账了…难道…难道被揪出来了?!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扼住了她的喉咙!工作!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抓住的、维持这个家不瞬间崩塌的经济来源!如果丢了工作…房贷怎么办?车贷怎么办?小哲怎么办?!
“张姐…我…那几笔支出是…”她试图解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别废话!立刻!马上!回来!”张姐厉声呵斥,直接挂断了电话!冰冷的忙音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南宫婉的耳膜!
手机从她僵硬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屏幕瞬间碎裂!蛛网般的裂痕,如同她此刻支离破碎的人生!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看着她。李老师紧皱的眉头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王浩妈妈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和鄙夷。小哲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泪水无声地滑落。
掉落的手机。碎裂的屏幕。审计组的突然降临。工作岌岌可危的威胁。王浩妈妈刻毒的辱骂。李老师冰冷的责备。儿子脸上无助的泪水。头顶那个还在“嘀嗒”漏水的破洞。记账本上那触目惊心的赤字。公孙亮远在千里之外模糊的承诺……
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压力、所有的屈辱、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绝望……在这一刻,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南宫婉的四肢百骸,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勒断了她的脊梁!碾碎了她的心脏!
她再也支撑不住了!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尖啸,猛地从南宫婉的喉咙里爆发出来!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痛苦、绝望、崩溃和走投无路的疯狂!瞬间撕裂了办公室凝重的空气!
她猛地抱住自己的头,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顺着冰冷的墙壁,软软地滑倒在地!她蜷缩成一团,像一只被逼到绝境、只能承受所有伤害的虾米,剧烈地抽搐着!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泪水、委屈、愤怒、恐惧、无助……如同决堤的洪流,汹涌而出!她再也顾不上面子,顾不上场合,顾不上儿子就在眼前!她只想哭!用尽全身力气地哭!把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绝望都哭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都要逼我?!!”
“房贷!车贷!孩子生病!家里漏水!老师找!家长骂!工作也要没了!!”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一个人!我只有一个人啊!!”
“我扛不住了…我真的扛不住了…呜呜呜…”
她语无伦次地嘶喊着,哭嚎着,声音嘶哑破碎,混合着绝望的呜咽,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显得异常凄厉和悲凉。她的身体因为剧烈的抽泣而不断痉挛,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手指深深抠进自己的头发里,仿佛要将那无尽的痛苦从脑子里挖出来!
小哲被妈妈这突如其来的崩溃彻底吓傻了!他忘记了哭泣,忘记了脸上的伤痕,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地上蜷缩成一团、痛苦嘶嚎的妈妈,小小的身体也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发出小兽般的呜咽:“妈妈…妈妈…你别哭…妈妈我错了…我再也不打架了…妈妈…”
李老师和王浩妈妈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歇斯底里的崩溃惊呆了!王浩妈妈脸上的刻薄和幸灾乐祸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惊愕和…不易察觉的慌乱。李老师则慌忙站起身,绕过桌子想去扶南宫婉,脸上带着一丝真实的惊慌:“小哲妈妈!小哲妈妈!你冷静点!别这样!快起来!”
可南宫婉仿佛沉浸在自己的崩溃世界里,对外界的呼唤充耳不闻。她只是死死地抱着头,蜷缩在冰冷的地上,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宣泄着那积压了太久、足以将她彻底压垮的绝望和痛苦。她的哭声,是“有男人的寡妇”在命运重压下,发出的最凄厉、最无助的悲鸣。这最后一根稻草,终于压垮了这匹负重前行的骆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