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透了墨汁、沉重得令人窒息的绒布,沉沉地压在城市的头顶。白日里灰蒙蒙的天空,此刻被无数人造的星辰——霓虹灯、车灯、写字楼彻夜不息的方格子——切割、晕染、涂抹,形成一片巨大而迷离的光海。然而这光海之下,是更深的阴影,更沉的死寂,如同蛰伏的巨兽。
“云顶天台”。一座位于老旧商业区顶层、早已废弃的旋转餐厅露天平台。锈迹斑斑的铁艺栏杆,龟裂的水泥地面,角落里堆积着不知名的建筑垃圾和枯叶,空气中弥漫着灰尘、铁锈和城市夜晚特有的、混杂着尾气和远处食物气息的微腥味道。几盏残存的、昏黄的路灯在夜风中苟延残喘地摇晃着,投下摇曳不定、鬼魅般的影子。
这里,是城市的伤疤,是繁华背面的废墟,是三个走投无路的女人,唯一能找到的、可以撕下所有伪装、发出无声嘶吼的角落。
“哐当!”
一只被用力掷出的、碎裂了屏幕的昂贵手机,狠狠砸在冰冷龟裂的水泥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又弹跳了几下,最终滚落到一堆枯叶里。屏幕的裂痕如同蛛网,在昏黄的灯光下,依旧倔强地反射着城市迷离的光晕。
东方燕站在天台边缘,夜风呼啸着灌进她敞开的黑色风衣,吹得衣袂猎猎作响,像一对折翼的翅膀。她里面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黑色吊带裙,裸露的肩头和手臂在寒风中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海藻般的长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堪,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却遮不住那双在阴影里燃烧着熊熊烈焰、如同濒死母兽般的眼睛。她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屈辱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刚才在“云顶清吧”发生的一切——夏侯北和银裙女孩的调情、那两张高清无码的酒店亲密照、夏侯北恼羞成怒欲动手的凶相——如同最残酷的慢镜头,在她脑海里反复播放、灼烧!
“啊——!!!”她猛地仰起头,对着铅灰色的、看不到一颗星辰的夜空,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啸!那声音充满了被彻底背叛的剧痛、尊严被当众践踏的屈辱、以及对所有浪漫幻象彻底破灭的绝望!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夏侯北!你这个王八蛋!畜生!你不得好死!!” 吼声在空旷的天台上回荡,瞬间被呼啸的风声吞没,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
紧接着,是压抑到极致的、撕心裂肺的呜咽。她猛地蹲下身,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抽搐着,像一只被利箭穿心、濒临死亡的鸟。昂贵的风衣下摆拖在肮脏的水泥地上,沾满了灰尘。
就在东方燕被崩溃的浪潮彻底淹没时,天台入口处,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发出“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被缓缓推开。
一个身影踉跄着走了进来。
是司马茜。
她穿着一身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香奈儿粗花呢套装,外面却胡乱裹着一件与套装格格不入的、皱巴巴的男式长款羽绒服(大概是宇文杰病中留下的),显得异常臃肿而狼狈。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铂金包,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往日里梳得一丝不苟的长发此刻凌乱地披散着,几缕发丝被泪水黏在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颊上。她的眼神空洞,如同两口枯井,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死寂的麻木和一种被彻底掏空的疲惫。她赤着脚——那双精致的细高跟鞋不知被她丢在了哪里,昂贵的丝袜早已被粗糙的地面刮破,露出脚踝处细小的血痕。
她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无视脚下的冰冷和碎石,无视蹲在地上崩溃嘶吼的东方燕,只是踉跄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天台另一侧的栏杆边。她松开紧攥的铂金包,任由它“噗通”一声掉在满是灰尘的地上。然后,她伸出颤抖的、涂着豆沙色蔻丹却沾满污渍的手指,死死抓住冰冷粗糙的铁栏杆。指尖传来刺骨的寒意和铁锈的粗粝感。
她没有哭,没有喊。只是仰起头,空洞的目光越过眼前这座巨大而冰冷的城市光海,望向更远处那片深不见底的、如同墨汁般浓稠的黑暗虚空。仿佛那里才是她灵魂的归宿。
“宝马车…金丝笼…活死人…” 她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发出微弱得如同气音般的呢喃,每一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呵…呵呵…报应…都是报应…”
就在这时,天台入口的铁门再次被推开。
这次进来的,是南宫婉。
她几乎是被人半扶半拖着进来的。扶着她的是社区居委会热心肠的刘大姐。南宫婉的状态比另外两人更加糟糕。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头发胡乱地用一根橡皮筋扎着,几缕碎发被冷汗黏在额角和脸颊。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干裂起皮,眼窝深陷,眼圈乌黑得吓人,眼神涣散失焦,整个人像一株被暴风雨彻底摧残后、连根拔起的枯草,只剩下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生气。
她的身体软绵绵的,几乎完全倚靠在刘大姐身上,脚步虚浮无力,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在办公室崩溃时掉在地上、屏幕碎裂的廉价手机。
“婉儿,慢点,慢点…”刘大姐吃力地搀扶着她,嘴里不住地念叨着,脸上满是担忧和同情,“你说你这孩子…唉…学校那边…还有工作…这都叫什么事儿啊!先在这里透透气,缓缓,缓缓…” 她小心地把南宫婉扶到天台中央一个稍微干净点的、废弃的空调机箱旁坐下。
南宫婉像一滩烂泥般瘫坐在冰冷坚硬的铁皮箱上,身体微微佝偻着,怀里依旧死死抱着那个碎屏手机。她低着头,目光呆滞地盯着自己沾满泥污、已经看不出原色的旧运动鞋鞋尖,对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失去了感知。只有那轻微得几乎无法察觉的、伴随着每一次呼吸而出现的身体颤抖,证明她还活着。
刘大姐看着这三个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女人,一个歇斯底里地嘶吼哭泣,一个死寂麻木地凭栏望天,一个失魂落魄地枯坐如偶,不由得重重叹了口气,眼圈也红了。她走到东方燕身边,蹲下身,轻轻拍抚着她剧烈颤抖的后背:“姑娘…姑娘别哭了…哭坏了身子不值当…” 又担忧地看了一眼雕塑般的司马茜,和枯坐的南宫婉,最终只是无奈地摇摇头,压低声音对稍微缓过点神、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的东方燕说:“你们…你们小姐妹好好说说话…互相开解开解…婉儿她…唉,太苦了…我先下去给你们买点热乎的喝的上来…” 说完,又重重叹了口气,转身步履沉重地离开了天台。
铁门“哐当”一声关上。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三个女人各自沉重的、或破碎的呼吸声。
巨大的城市霓虹在天台下方无声流淌,像一条冰冷而华丽的银河。那些光,是无数个“家”的灯火,是无数个看似圆满的幻象。而在这片光海之上的废墟里,是三个被幻象彻底抛弃、被生活碾碎成齑粉的灵魂。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
“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小兽哀鸣般的呜咽,打破了死寂。
是南宫婉。
她依旧低着头,抱着那个碎屏手机,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压抑了太久的泪水终于冲破了最后一道堤坝,汹涌而出。没有东方燕那种撕心裂肺的嘶吼,她的哭声是低沉而绝望的,像被堵住了喉咙,只有破碎的、压抑的呜咽和剧烈的喘息从喉咙深处溢出,混合着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在她怀里冰冷的手机屏幕上,又迅速滑落,浸湿了她破旧的棉袄前襟。
这压抑的哭声,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另外两座沉默的火山!
司马茜抓着冰冷栏杆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刮过粗糙的铁锈,发出刺耳的声音。她那空洞的、望向虚无的目光终于收了回来,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向蜷缩哭泣的南宫婉。看着那个平日里总是温和坚韧、此刻却如同被彻底抽干了所有生气的女人,看着她怀里那部象征着生活重压和尊严碎裂的廉价手机……一股同病相怜的悲怆和无法言喻的委屈,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间流遍司马茜的四肢百骸!
她一直强撑着的、名为“麻木”的躯壳,在这一刻轰然碎裂!
“哇——!”一声更加凄厉、更加绝望的哭嚎,猛地从司马茜的喉咙里爆发出来!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顺着冰冷的栏杆滑落在地!她蜷缩在满是灰尘的地上,双手死死捂住脸,像个迷路的孩子般放声痛哭!那哭声不再是麻木的呜咽,而是充满了心碎、屈辱、被背叛、被囚禁、被厌弃的所有委屈和痛苦!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从指缝间汹涌而出!她精心维持的豪门贵妇的体面,在这一刻彻底崩塌,只剩下一个被伤得体无完肤、在尘埃里嚎啕大哭的可怜女人!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司马茜哭喊着,声音嘶哑破碎,“我守着那个活死人!我忍受他爹妈的羞辱!我像条狗一样被他们呼来喝去!我连看他一眼都要被监视!被嫌弃!到头来…到头来他还在外面养女人!买那么贵的耳钉!藏在口袋里!他把我当什么?!把我当什么啊?!金丝雀?看门狗?!还是…还是给他宇文家装点门面的高级摆设?!啊?!”
她的控诉,字字泣血!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东方燕的心上!东方燕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哭倒在地的司马茜,再看向蜷缩呜咽的南宫婉……夏侯北的背叛,宇文杰的厌弃,公孙亮的缺席,王浩妈妈的辱骂,李老师的责备,张姐的威胁……所有的不堪、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绝望,在这一刻彻底连通!汇成一股足以摧毁一切的洪流!
“哈!摆设?!”东方燕猛地站起身,踉跄着走向哭泣的两人,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惨笑,泪水混合着被风吹干的泪痕,在她苍白的脸上纵横交错,“我他妈连摆设都不如!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被那个王八蛋当傻子一样耍得团团转!什么模样第一!浪漫第一!全是狗屁!全是他用来骗我、用来给他和小三开房买单的借口!他用我的钱!刷爆我的卡!给他心爱的小情人买八千多的内衣!开豪华套房!买粉钻耳钉!还要我体谅他在外面应酬的辛苦?!还要我懂事?!哈哈…哈哈哈…我他妈就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傻逼!”
她指着自己,笑得眼泪狂飙,声音尖锐而凄厉:
“还有你!南宫婉!”她猛地转向枯坐的南宫婉,“健康的身体?!哈!公孙亮身体是健康!可他健康地活着有什么用?!除了能汇那点塞牙缝都不够的钱回来!除了在电话里说几句不痛不痒的屁话!他还能干什么?!孩子病得快烧死的时候他在哪?!家里天塌下来漏水的时候他在哪?!你被人家指着鼻子骂‘没爹的野孩子’、骂‘寡妇’的时候他在哪?!你被工作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他在哪?!他那健康的身体!除了能保证他不死在外面!还能保障什么?!保障你一个人当牛做马?!保障你活得像个真正的寡妇吗?!”
东方燕的嘶吼,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精准地剖开了每个人血淋淋的伤口!司马茜的哭声更加悲怆绝望。南宫婉蜷缩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压抑的呜咽终于变成了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痛哭!她猛地抬起头,布满泪水和绝望的脸上,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迸发出强烈的、混杂着悲愤和认同的光芒!
“别说了…燕燕…求你别说了…”南宫婉哭喊着,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我扛不住了…我真的扛不住了…房贷…车贷…孩子生病…家里漏水…老师找…家长骂…工作也要没了…所有的担子…所有的委屈…所有的骂名…全都压在我一个人身上!他除了会说‘等我回来’…还会说什么?!我等不起!孩子等不起!这个家等不起啊!!” 她用力捶打着身下冰冷的铁皮箱,发出沉闷的“砰砰”声,仿佛要将所有的痛苦都宣泄出来!
三个女人,三种崩溃的姿态,三种绝望的哭喊,在这片城市废墟的顶端交织、碰撞、共鸣!她们互相撕开对方血淋淋的伤口,又在对方的痛苦中,看到了自己同样不堪、同样绝望的影子!那些精心挑选的伴侣,那些曾经为之奋斗的婚姻和生活,那些支撑她们选择的爱情格言,在此刻都变成了最恶毒的讽刺!最沉重的枷锁!
“我们算什么?!”东方燕猛地停下嘶吼,布满血丝的眼睛轮流扫过哭倒在地的司马茜和捶胸痛哭的南宫婉,声音因为极致的悲愤而变得异常尖刻,“守着个空壳旅馆,等着永远不会回家的浪子?!”她指向司马茜。
“守着个金丝笼子,伺候着半死不活的活死人?!”她又指向南宫婉。
“守着个电话汇款机,活得像没男人一样的单亲妈?!”最后,她指向自己,发出惨烈的笑声!
她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另外两人的心上!司马茜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眼中是同样被戳穿的痛楚和认同!南宫婉也停止了捶打,泪眼婆娑地抬起头,绝望的眼神里燃烧起一丝被点燃的愤怒!
东方燕的目光缓缓扫过两人,最后定格在脚下那片看似繁华却无比疏离的城市之上。夜风卷起她的长发,露出那张被泪水、愤怒和绝望彻底扭曲的脸庞。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穿一切、撕心裂肺的尖刻和自嘲,在这城市之巅炸开:
“我们就是他妈的——有男人的寡妇!!”
“寡妇”两个字,如同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司马茜和南宫婉的脸上,也抽在她们摇摇欲坠的、用婚姻和幻想构筑的世界之上!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风声在呜咽。
司马茜忘记了哭泣,布满泪痕的脸上只剩下巨大的震惊和被彻底剥开伪装的剧痛。南宫婉也停止了呜咽,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悲愤和……一种扭曲的、残酷的认同!
“有男人的寡妇”……
这血淋淋的真相,这精准到残忍的定位,如同烙印,在这一刻,深深地刻进了她们的生命里,也刻进了这片冰冷都市的夜空。
东方燕喊完这句话,仿佛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身体晃了晃,颓然地跌坐回冰冷肮脏的地上。她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眼神却依旧死死地盯着脚下那片流动的光海,带着一种被彻底摧毁后的、冰冷的漠然。
司马茜慢慢地、慢慢地松开捂着脸的手。泪水依旧无声地流淌,但那双空洞的眼睛里,却燃起了一簇冰冷的火焰。她看着东方燕,又看看南宫婉,嘴唇翕动着,最终,一个带着无尽悲凉和自嘲的、嘶哑的声音,如同叹息般从她喉咙里挤出:
“呵…有男人的寡妇…是啊…说得真他妈的对…”
南宫婉蜷缩在冰冷的铁皮箱上,身体还在微微颤抖。她抬起泪痕狼藉的脸,目光缓缓扫过东方燕和司马茜。看着她们同样破碎、同样绝望的样子,看着这冰冷的天台废墟……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同病相怜的悲怆和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被理解的暖意,悄然涌上心头。她不再是孤身一人了。她的痛苦,有人懂。她的绝望,有人同。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空气,用尽全身力气,挺直了那早已不堪重负的脊背。她没有说话,只是朝着东方燕和司马茜的方向,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那泪水里,除了绝望,似乎还多了一丝……认命般的、冰冷的清醒。
三个伤痕累累的女人,在这片被城市遗忘的废墟之巅,在这片巨大而冷漠的光海之上,第一次,以“有男人的寡妇”这个残酷而精准的身份,无声地达成了共识。她们的目光在昏黄的灯光和呼啸的夜风中交汇,彼此眼中映照着对方同样破碎而绝望的影子。没有言语,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同病相怜和一种被命运捆绑在一起的、冰冷的确认。
天台的铁门再次被推开。刘大姐端着几杯冒着热气的纸杯咖啡,小心翼翼地探进头来。当她看到地上相顾无言、却仿佛被同一种巨大悲伤笼罩的三个女人时,脚步顿住了。她没敢进来,只是默默地将咖啡放在门口一个相对干净的水泥墩子上,然后无声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夜,更深了。风,更冷了。城市的霓虹依旧不知疲倦地流淌着,像一场永不落幕的、盛大而虚幻的梦。而在这片光鲜的梦境之上,在这片被遗忘的废墟里,三个“有男人的寡妇”,正蜷缩在各自的角落里,舔舐着伤口,等待着未知的、或许更加残酷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