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昊不敢相信，在焕然一新的鹿首车站里，第一个看见的熟人竟是林秋俊……
那时，他刚刚和拜老师，杨家明，肖晓从t9516次绿皮火车上下来，正拖着行李箱满车站找出口。
林秋俊就是在这个时候忽然冒出来，同众人说：“我是代表鹿首教育局来接你们的工作人员。”
半年不见，林秋俊依旧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不过可以明显看出，他不再锋芒毕露。
“好久不见，没想到吧。”林秋俊说完，便径直走向王昊，伸出手，神秘一笑，“我们又见面了。”
“的确是没想到，更没想到的是你竟然还在鹿首。”王昊面无表情地握完手后，不自觉地挑眉，“是你向喀什教委提出的建议？”
“孙启厚，孙主任是我的亲叔叔。”林秋俊微微耸肩，“别忘了，你们的工作还没完成。”
“况且，你们也不想留下遗憾吧。”
林秋俊一语道破王昊的心事后，便在每个人的脸上扫视了一圈，忽然面露遗憾神色。
不过，这种神色转瞬即逝。
紧接着，如同当年艾合买提接待他们那样，将一行人引上车后，做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后开始向众人介绍这个月的工作情况和安排。
只是下车后，林秋俊忽然热心地执意要帮王昊搬起行李，虽然王昊反复婉拒，但林秋俊权当没听见似的，拉着王昊的行李箱便往宿舍楼走去。
直到快要到宿舍时，林秋俊才小心翼翼像试探般询问道：“她没来？”
“谁？”王昊愣神。
“陈韵欣，你没让她来？”林秋俊表情复杂地盯着王昊。
“她有自己的事情。”王昊这才知道林秋俊的目的，顿时不悦地从他手中接过行李箱，带着怨气般将行李箱塞进一旁的柜子里。
“你不能再用之前的目光看我。”林秋俊见王昊这般态度，不由得提高了几分音量，“我可是替你们留守了半年，瑟中，二中，三中，七中，五中……我将那些愿意学习渴望走出去的学生和他们的老师都拉进了微信群里，用你们的方法和节奏安排任务给他们，甚至亲自去学校盯着他们有没有好好学习。”
“这本来就是你的工作。”王昊依旧面无表情，冷冷道。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林秋俊顿时瞪大了眼睛，“你知道不知道，把你们弄回来这里，有多麻烦么？”
面对林秋俊的质问，王昊没再说话，只瞟了他一眼，便自顾自的走出宿舍，重新回到了街道上走过那些熟悉的地点。
如当年来这里一样，大部分的建筑并没有多少改变，依旧是洋房和自建房交错纵横，即便是有新建的房屋，也抵不过风沙侵袭而与周遭的建筑物沦为一体。
不过，原本光秃秃的街道，终于是种上了一棵棵绿植，多少增添了点绿色。
“怀念吧？”就在王昊愣神的空当，杨家明忽然靠近，半熟练的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后，取出了一支香烟点上，眼睛则是一刻不移地盯着不远处的三中，“我这几个月几乎是天天梦到那群小崽子。不过，他们要是知道我们回来，会是什么表情？”
“过几周你就知道了。”王昊望着手里杨家明递来的香烟，想了想还是放回了杨家明的口袋里，“先把工作完成吧。”
“你为什么不和林秋俊说实话？”杨家明忽然问道，“我觉得他挺可怜的，一个人在这里顶着压力工作着。”
“没必要。”王昊忽然扭头看回了教育局，一瞬间，他这里那些点点滴滴回忆翻涌上心尖，令王昊产生了虚无感。
“那我找个机会和他说吧，反正他早晚会见到她的。”杨家明将烟头摁灭后，丢进了垃圾桶，“既然回来了，那就安心好好工作吧，别想太多了。”
王昊无声地点点头。
随后他们便像在学校训练的那样，在这里同教研小组就鹿首毕业班考核方式与规划，以及中考卷的难易程度进行统筹并提供意见反馈，确保中考卷既做到了选拔与大纲要求相一致，也保证在难易程度上的绝对公平。
以往这项工作是由那些援疆支教老师负责，只是今年他们都回去了。喀什一时找不到人手，只得临时从省内高校招人。
正如王昊他们是作为鹿首点的工作协调小组一样，陈韵欣和其他同学则去了其他地方。
本来王昊也打算将陈韵欣带过来的，但那个点偏偏缺少了一名英语教师，只能由陈韵欣去顶替。
不过，陈韵欣去的地方也在喀什，并且离鹿首不远，她早晚会过来的。
缘于工作的保密性，王昊，杨家明和肖晓并不能立马回学校看望学生们，只能待在教育局将工作完成，直到中考彻底结束后才被允许自由活动。
所以，当王昊再次踏进瑟中，回到熟悉的教学楼，见到那群孩子时，他们正在忙于庆祝中考结束的狂欢。
“我回来了，同学们。”王昊面带微笑着，挨个点名道，“米尔扎提，把你的水枪交上来；艾克，你是不是又去追女孩子去了？沙伊达，你的化妆品我没收了哦……”
“王老师！”同学们惊讶道，显然没想到能在这时见到王昊，其中已经有不少同学开始揉自己的眼睛了……
“大家都考得不错吧？听你们林老师说，你们这几个月可辛苦了。”王昊继续笑道。
“不辛苦！”稚嫩的尖叫几乎要把窗户震碎。
“王老师，林老师说你赢了他。而且他说只要我们好好发挥，好好准备中考，就能再次看见你！”沙伊达笑道。
“林老师说得没错，老师，你果然回来啦！”米尔扎提也笑道。
一名坐在前排，性格胆怯，外号为“小蘑菇”的女生在闹哄哄的起哄声中小心翼翼地拉了一下王昊的衣角，问道：“老师，你会留在我们这里么？”
王昊正要回答前面的问题，闻此言，立马愣在了原地。
半晌，他蹲下来，同样小心翼翼道：“老师当然会留下来的，因为这里也是我成长的地方呀。”
……
那天晚上，王昊说服宋功山，在瑟中新修建的操场上，举办了一场狂欢的派对。
派对上有烧烤，有各种新鲜水果，也有孩子们稚嫩的歌声与热烈的舞蹈。
一夜狂欢过后，他们躺在草坪上，围成一个圈，就着山那边吹来的风，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王昊被手机的震动晃醒，他没有吵醒身旁的学生们，默默地将来电关闭。
待最后看了一眼孩子们后，王昊这才依依不舍地来到校门口。
杨家明，肖晓和拜老师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
“把眼泪擦了，还会再见面的。”拜老师轻声说着，将三人领上车，同时示意林秋俊动身。
汽车穿梭在鹿莎公路上，将瑟利比亚镇远远地甩在后面。
如一年前来到汉莎那般，高曦权和徐超早已在车站等候多时。
依然是未有过多言语，两人默默上车，车内安静一片，唯有导航的机械声指引着汽车向县郊那片巴旦木产业园驶去。
……
园区里某块安静的草坪上，王昊和高曦权倚靠在蘑菇椅旁，一边望着远处忙碌的食客与摊主，一边闲聊着。
“所以，你是真的决定留在这里了？”高曦权听完王昊的叙述后，一脸诧异道，“你考虑清楚了么？依你的格局可不该留在这里，起码不该留在这里当一名乡镇老师。”
“没有什么该不该的。”王昊冷冷道，“要不然你和林秋俊也不会留在这里了，不是吗？”
“不一样，这不一样。”高曦权忽然坐起身，死死盯着王昊，“我和林秋俊都是选调生，三年后肯定是要回去的，你要是待在这里，那就是一辈子的事情了！”
“这是我的选择。”王昊眯缝着眼，看着园区入口处一道熟悉亮丽的声音走进来，左顾右盼之余，立马有另一道身影上前献着殷勤。
“你真是疯了，你想好。这不是什么情怀不情怀的事情。”高曦权再次提醒王昊，“你不欠他们什么，而且你做得已经够好了，这次会有很多人因为你们的努力而考上内高班，见识更远的东西。”
“但总得有人留在这里，不是吗？何况，也并不是只有他们这一届吧？”王昊反问着，一路盯着那两道身影走近后，才从地上坐起来，拍掉附着在裤子上的巴旦木花瓣，继续道，“这里太需要人才了，我不希望下个十年，这里还是这个样子。”
闻言，高曦权忽然想起去年工作快要结束时，一位也要走的援疆青年教师，同他抱怨着：“终于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特么的，以后再也不来了，这里十年前就是这个苦样子，十年后还会是这个样子，要能改变他就不是南疆了！”
当时高曦权被噎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回复他，只好尴尬地举杯庆祝他的离去。
直到后来，在选调生的考察面试期，高曦权才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人南疆并不需要他，他也并不适合南疆。而有些人，他适合南疆的同时，南疆也需要他……
在两棵形状酷似爱心形的巴旦木树下，拜老师和摊主争论了好久，才将相机的角度调整好。
然而，当大家好不容易聚拢在一起时，一只不知从哪飞来的“沙喜鹊”刚好落在相机上，只轻轻一动，那放在树枝上的相机便摔在了地上。
而后，在大家的惊呼声中，快门“啪嚓”一声，刚好把大家的丑相照了出来。
人是丑了点，但身后的巴旦木树却是完完整整的照了出来，倒是别有一番韵味。
不过，陈韵欣自然不愿意照片上的自己是那一副囧样，嚷嚷着要求重拍一张。
然而，因为贵重的相机摔在了地上，摊主自然不敢再借给他们，匆匆将相机洗好后，连钱都顾不上收，便如避瘟神般匆匆离去。
众人只好相互尬笑着将照片收入囊中，好歹也是张纪念照。
与此同时，在不远处的树枝上，一株迟到的巴旦木花，在银铃般的笑声中，抖擞了几下花苞后，悄悄绽放开来……
（《巴旦木花开的季节》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