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晓兕那次听到“张守珪”这个名字,是在范阳节度使府的宴席上。
不是通过史书,而是通过安禄山醉后拍案时,溅到地毡上的那盏“龙膏酒”。
琥珀色的液体在烛光下泛着奇异的甜香,渗透进虎纹地毡的绒毛里,像一摊凝结的血。酒盏滚落在案几边缘,滴溜溜打转,最终静止时,盏底朝上,露出一个模糊的“敕”字——那是御赐之物。
“我义父若在,这幽燕大地,还轮得到那些长安的书生指手画脚?”安禄山肥硕的身躯陷在虎皮褥子里,眼睛却亮得骇人,像暗夜里的狼瞳,“可惜啊,好人活不长。他教我怎么打仗,怎么收拾契丹人、奚人,怎么在朝廷眼皮底下养兵……却忘了教我,怎么在功劳簿上写‘败’字的时候,别让人看出来。”
他的声音粗哑,带着幽州边地特有的风沙气,每一个字都像磨过刀石。
宴席设在节府最深处的“镇北堂”。
这堂名是开元二十一年玄宗亲笔所题,赐给时任幽州长史的张守珪。三个鎏金大字高悬正梁,历经二十年烟熏火燎,边角已有些发黑。堂内没有乐伎,没有舞女,只有高尚、严庄等几个心腹谋士,以及被“请”来的贞晓兕。
她坐得笔直,浅青官袍在满堂锦绣中显得格格不入。
怀中那卷《幽州镇兵籍与粮道勘合册·秘》沉甸甸的,像一块冰贴在心口。这是三日前在卢龙军库最深处翻出来的,记录着天宝以来范阳、平卢两镇兵力调配、粮道变更的所有细节。有些数字对不上——不是小数目,是足以养活三万精骑一年的粮秣,凭空消失在幽州以北的群山之间。
额间的井痕自踏入范阳地界后便隐隐发热,此刻更是在颅骨深处搏动,传递着破碎的画面:血、火、还有天津桥上高悬的、风干的首级。
那不是幻觉。
贞晓兕知道,那是“井”在示警——那口自她记事起就烙印在额心、状如古篆“井”字的胎记,会在特定的时空节点,向她展现与此地相关的历史碎片。有时是过去,有时是……尚未发生的未来。
天津桥是隋唐洛阳城南北中轴线上的核心建筑,横跨洛水,北对皇城、南接里坊,为“七天建筑”之一,象征银河津梁。因其地处帝都中枢,任何重大天象在此地被“看见”,都会被放大为对朝廷的直接示警。“天津桥上”看到的血月,不单是天文事件,更被解读为针对皇室与国家的“现场征兆”。
在唐诗与后世传说中,天津桥常与“天津晓月”这一洛阳八景之一相连,成为盛世繁华的象征。一旦“血月”替代“晓月”,便构成强烈反差:同一座桥,昔日是天子万民游赏的锦绣之地,此刻却映照出血色不祥,暗示盛世将终、祸乱将至……
“贞主簿。”
安禄山突然转向她,笑容油腻得像刚熬好的羊脂。他挥了挥手,侍从立刻捧上一盏新斟的龙膏酒,轻轻放在贞晓兕面前。酒香更浓了,带着西域香料与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腻。
“听说你在鸿胪寺,翻遍了我义父的旧档?来,说说看,史书里怎么写他?”
全堂目光骤然聚焦。
高尚放下手中的麈尾,严庄捻须的动作停顿,就连侍立在阴影里的亲卫,似乎也屏住了呼吸。谁都听得出来,这不是寻常的问话,是审问,是试探,是刀锋在皮肤上比划时冰凉的触感。
贞晓兕放下酒杯——她一口未沾。杯中是龙膏酒,琥珀色的液体泛着奇异的甜香,正是羊皮册上记载的、通往贵妃枕边的“秘钥”。据说此酒以南海龙膏脂调配西域三十六味香料,饮之三日口齿留芳,肌肤生香。天宝四载安禄山初入长安献此酒,杨玉环爱不释手,从此“三郎”的案头便多了范阳的请功表。
“史书写得很简略。”她声音平静,心中却飞速梳理着来自千年后的认知与这几日井痕灌输的细节,“张守珪,陕州河北人。一生辗转西北、东北两大边疆,是开元年间少数能横跨吐蕃、契丹两大战场的统帅。”
“西北的瓜州,是他成名之地。”她继续道,仿佛在陈述一份普通的档案,“开元十五年,吐蕃破瓜州,河西震动。张公临危受命,以残兵守孤城。城墙未立,敌已压境。他却在城头置酒作乐,演了一出‘空城计’,吐蕃疑有伏兵,退却时遭其掩杀,大败。”
严庄捻须接口:“此事不假。战后,朝廷特置瓜州都督府,命张公为都督。他修复渠堰,安置流民,短短数年,便将一片废墟经营得‘风俗穆然’。吐蕃此后数次来犯,皆无功而返,最终遣使求和。”
“那是西北。”安禄山摆摆手,眼神却锐利起来,像在沙盘上寻找敌军的破绽,“说说东北,说说幽州。说说……他是怎么收拾契丹人的。”
贞晓兕感到额间井痕猛地一烫。
画面汹涌而来:幽州长史府中,刚刚调任而来的张守珪,正面对着一张破烂的边防舆图。契丹酋帅可突干连年寇边,气焰嚣张。前几任长史或败或逃,边境线已如风中蛛网。图上的红叉一个接一个,代表沦陷的戍堡。张守珪的手指停在最北端那个叉上——那是营州,大唐在辽西的前哨,已经失陷多年。
“开元二十一年,张公调任幽州长史、营州都督、河北节度副大使。”她缓声道,每一个官职都重若千钧,“到任后,整顿军政,主动出击,契丹连战连败。”
高尚点头:“契丹首领屈剌与可突干见战场不敌,便遣使诈降。此计被张公识破,他将计就计,派部将王悔入契丹营帐。”
“王悔在敌营中,发现契丹别帅李过折与可突干内斗,便暗中联络,许以重利。”贞晓兕接上话,这些细节并非全然来自史书,部分清晰得如同亲见,正是井痕所赐——她甚至能“看见”王悔在契丹帐中假意醉酒,实则用指甲在羊皮上刻下密信的细节,“李过折反水,袭杀屈剌、可突干,率众归唐。”
王悔是唐玄宗开元、天宝年间幽州幕府里的文职官员,长期担任幽州长史、节度使张守珪的“管记”,也就是机要秘书。贞晓兕发现史书对他的着墨不多,但有两件事让高适等诗人把他写进了送别诗,也使他得以留名:
开元二十二年智折契丹(734 年),契丹首领屈烈与权臣可突于假意请降,密谋伏击唐军。王悔识破其计,力劝张守珪“先下手为强”,结果唐军反客为主,斩杀屈烈、驱逐可突于,一举削弱契丹势力。
后来张守珪因其他过失被朝廷问责,王悔也受到波及,受牵连远谪,被贬出塞外。天宝九载(750 年)高适在蓟北送兵,恰遇再次起用、即将赴边任的王悔,写下《赠别王八悔》长诗,感叹“故交”飘零、边事日非。
王悔是开元时期东北边防的重要幕僚,以“一文吏而折强虏”的智谋着称,最终却因主将失势而宦海沉浮,成为盛唐边塞诗里常见的“才士不遇”形象。
她顿了顿,脑海中浮现出那载入史册的、极具象征意义的一幕:
“随后,张公率军北出紫蒙川,大阅兵马。将屈剌、可突干的首级,快马传至东都洛阳……”
“悬于天津桥南!”安禄山突然高声接道,眼中爆发出异样的光彩,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令他血脉偾张的时刻。
他猛地站起身,虎皮褥子滑落在地,露出腰间那柄镶满宝石的契丹短刀。那是可突干的佩刀,张守珪当年赐给他的战利品。
“哈哈哈!洛阳城的百姓,那些整天吟风弄月的文人,那天一抬头,看见的是什么?是曾经让他们夜不能寐的胡虏脑袋!是我义父,给大唐打出来的威风!”
他笑得浑身肥肉乱颤,笑声在空旷的大堂里回荡,撞在墙壁上又弹回来,像一群受惊的蝙蝠。旋又骤然收声,盯着贞晓兕,像猎犬盯住猎物:
“所以,史书对他评价很高,对不对?‘在家为令子,在国为名臣’,‘当三军之重镇,为万里之长城’——我义父墓志上,是不是这么写的?”
贞晓兕心中一凛。张守珪墓志由达奚珣所撰,这正是她接下来想探究的关键。安禄山果然知道她查到了什么,甚至可能……早就看过那方墓志的拓本。
“是。”她承认,舌尖开始摩挲着袖牙齿的边缘,“达奚珣撰写的墓志,系统记载了张公的官阶升迁与镇边经历,评价极高。”
“达奚珣……”安禄山嗤笑一声,重新坐回虎皮褥子,顺手抓起案上的烤羊腿撕咬起来,油脂顺着肥厚的手指往下滴,“一个后来跪在我面前求饶的软骨头。他写的文章,倒是漂亮。”
达奚珣?贞晓兕知道这个人,自带“鲜卑贵族+进士学霸”双buff,出道即巅峰:三十岁登“文史兼优科”,四年连掌礼部贡院,岑参、丘为、张谓皆出他门——大唐最硬的“录取通知书”上,签的都是他的花押。
按说这副牌怎么打都是“人生赢家”,偏偏安禄山一声鼓,把他从洛阳cbd的“河南尹”踹进火坑。城破被俘,他硬着头皮接下伪燕“侍中”的印,想玩一把“身在曹营心在汉”,偷偷递话“献马请缓期”,结果叛军当他空气,唐廷却把他记账。
两年后,官军光复长安,清算名单一出,达奚珣赫然在列。西市独柳树,刀光一闪,六十八年风流,就此收梢。于是长安士子私下编了句冷笑话:“座主大人桃李满天下,可惜最该收的那名学生——‘忠诚’——一直没报到。”
堂内气氛微僵。
达奚珣在安史之乱中投降,后被唐廷处死,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安禄山此刻提起,不知是嘲弄达奚珣,还是嘲弄那看似坚固却最终崩坏的朝廷体面。
“墓志,终究是盖棺定论,只记功,不记过。”贞晓兕抬起眼,目光清澈,却暗藏锋芒。她将面前的龙膏酒轻轻推开半尺,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安禄山的眉毛挑了挑,“史书的评价,却有双重。”
“哦?”安禄山身体前倾,肥厚的胳膊撑在案几上,将整张檀木案压得咯吱作响,“说说,怎么个双重法?”
“一方面,肯定其‘才兼文武’、‘有边功’,是开元盛世不可或缺的‘世虎臣’。开元二十三年,张公入朝献捷,圣人亲解紫袍、金鱼袋赐之,迁辅国大将军、右羽林大将军,仍兼御史大夫。恩宠之盛,一时无二。”
“另一方面呢?”
“另一方面,”贞晓兕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在冰面上凿洞,“后世史家与研究者,总会将他置于一个复杂的位置:一位战功赫赫的名将,却因识人、用人之一失,无意中为一场倾覆帝国的大乱,埋下了最关键的伏笔。”
堂内死寂。
高尚手中的麈尾停在半空,严庄捻须的手指僵住,连侍立在角落的亲卫,呼吸声都轻了几分。这话太大胆,几乎是在当面指控安禄山的叛乱,其根源可追溯至张守珪的提拔。而说这话的人,此刻正坐在叛乱者的老巢里。
安禄山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没有动怒,只是慢慢靠回椅背,手持匕首一下下敲着案几,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像更漏,又像……刑场上刽子手试刀的响动。
“识人、用人之一失……”他咀嚼着这几个字,忽然看向贞晓兕,眼神深不见底,像幽州冬季封冻的深潭,“贞主簿,你以为我义父当年,为何要收留一个偷羊的死囚?为何要提拔他,甚至……收为义子?”
这正是所有问题的核心,也是历史吊诡的漩涡中心。
根据《旧唐书》等记载,安禄山早年因盗羊事败,按军法当死。张守珪见他“肥白”,言语豪迈,竟起了惜才之心,不仅赦免其罪,还令其与史思明一同捉生,后因骁勇善战,屡立“功”,逐步提拔为偏将,最终收为养子。这一收养关系,成为安禄山军旅生涯最关键的起点。
“因为……”贞晓兕斟酌着词句,额间井痕滚烫,隐隐映照出当年那个在张守珪帐下战战兢兢、又野心勃勃的胡人青年的身影。
她看见了:营州城外的校场,刚被赦免死罪的安禄山赤着上身,背着三十斤的沙袋在雪地里狂奔。张守珪披着貂裘站在点将台上,面无表情地看着。风雪很大,安禄山的背上很快就落满了雪,又被他滚烫的汗融化,结成冰壳。他就这样跑了整整一个时辰,最后瘫倒在雪地里,大口大口喘着气,白色的雾气喷出来,像一匹受伤的狼。
“因为张公用兵,深知东北边疆之复杂。契丹、奚、靺鞨,诸族杂处,非单纯武力可久制。他需要熟悉蕃情、勇猛敢战之人,深入其境,以夷制夷。你……正是他选中那把最锋利的刀。”
贞晓兕发现,张守珪对安禄山的举荐与保护,不仅救其性命,更将其推入了节度使体系的晋升通道。在玄宗后期好大喜功、边将权力膨胀的大背景下,这一推手,从结构上显着增加了后来叛乱的可能性。张守珪因而在安史之乱漫长的前奏中,被赋予了某种“无意促成者”的历史角色。
“锋利的刀……”安禄山喃喃重复,忽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大笑。
那笑声太响,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烛火剧烈摇晃。他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流出来,用肥厚的手掌拍打着案几,拍得杯盏乱跳:
“哈哈哈!说得好!我义父把我当刀,朝廷把我当狗!可你们谁想过,刀握久了,会割手;狗喂久了,也想上桌吃饭!”
他猛地止住笑,肥胖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冷得像幽州寒冬的冻土。他从怀里摸出一块玉佩——羊脂白玉,雕着精致的云纹,系着已经褪色的五色丝绦。
“这是义父给我的。”他将玉佩放在案上,轻轻推到贞晓兕面前,“天宝元年,他临终前托人从括州捎来的。那时候他已经失势了,被贬到南边那个潮湿发霉的地方,连个像样的郎中都没有。你知道他在信里说什么吗?”
安禄山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轻得像梦呓:
“他说,禄山,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也是我最害怕的学生。我看得懂契丹人的马蹄印,看得懂奚人的箭簇,却看不懂你的眼睛。你的眼睛里,有时候什么都没有,有时候……又装着整个天下。”
“他说,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走到那一步,记得:刀要快,不要让人疼;火要大,不要留灰烬。”
堂内鸦雀无声。
高尚和严庄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有惊愕,也有释然——原来张守珪早就看出来了,原来这个秘密,早就不是秘密了。
安禄山站起身,庞大的身躯像一座肉山在移动。他走到堂前,推开厚重的木窗。北方凛冽的风灌入,吹动满堂灯烛明灭不定,将所有人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射在墙壁上,像一群张牙舞爪的鬼魅。
“他教我如何整合奚、契丹的骑兵,如何以营州为前哨,幽州为腹地,构筑进可攻退可守的东北防线。他让我看到,朝廷的羁縻之策,早已从太宗朝的‘赐李姓,同朕子孙’,变成了天宝年间的‘用绢帛买平安,用官帽换首级’。”
“他更让我明白,这大唐的东北边疆,乃至整个天下精兵所聚的藩镇,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安禄山转过身,目光如炬,扫过贞晓兕,也扫过他的谋臣们。那目光里有睥睨,有疯狂,还有一种奇异的、近乎悲悯的清醒:
“从太宗到玄宗,为了以较低成本维持辽阔疆域,朝廷大量任用蕃将,给予兵权。奚、契丹、靺鞨的勇士,为我唐冲锋陷阵,开疆拓土。这确实在百年前扩展了大唐的战略纵深,成就了天可汗的伟业。”
“可同时,这也埋下了天大的隐患!蕃将与本地豪强、部族势力在节度使的权柄下紧密结合,形成盘根错节的军政集团。中央强盛时,他们是忠犬;一旦中央衰弱……”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那未尽的含义:一旦中央控制力衰退,这些手握重兵、扎根地方的“藩辅”,便极有可能转化为割据乃至叛乱的核心。
而安禄山自己,就是这个隐患最恶性、最彻底的爆发。
“所以,贞主簿,”安禄山走回席前,俯身看着贞晓兕,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铁石般的重量,每一个字都砸在地上能砸出坑来,“你现在明白了?我不是凭空冒出来的恶魔。我是这个帝国边疆制度养出来的蛊,是朝廷自己一手浇灌出来的毒树之果!张守珪给了我机会,而朝廷后来的腐败、玄宗的昏聩、杨国忠的蠢行,给了我土壤和信心!”
贞晓兕迎着他的目光,没有退缩。怀中羊皮册似乎在发烫,与额间井痕共振。她看到的不仅是安禄山的狂态,更是一个帝国结构性矛盾的缩影。
就在这一瞬间,井痕猛地灼痛——
她看见:长安,兴庆宫的花萼相辉楼。玄宗正在看新排的《霓裳羽衣曲》,杨玉环穿着金线绣成的舞衣,在莲花台上旋转。乐声太响,掩盖了远方传来的马蹄声。而在洛阳,天津桥上空荡荡的,只有几只寒鸦在桥栏上梳理羽毛。但桥下的洛水,水面忽然泛起诡异的红色,像被血浸过。接着,血水里浮起无数颗人头,有契丹人的,有奚人的,有汉人的,有胡人的……他们的眼睛都睁着,死死盯着桥上的天空。
然后,一颗最大的人头浮了上来。
那是安禄山的头。肥硕,油腻,眼睛闭着,嘴角却挂着一丝诡异的笑。
画面戛然而止。
贞晓兕的手指微微发抖,她强迫自己稳住呼吸,将那个可怕的预象压在心底。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现在……她得活下去。
“所以,节度使今日‘请’我来,是想告诉我,”她缓缓道,声音出奇地平静,“你看清了这一切,所以你的叛乱,并非不义,反而是……顺势而为?甚至,是某种纠错?”
安禄山直起身,哈哈大笑:“顺势而为?说得好!至于纠错……那要看这‘错’最终由谁来定!”
他走回主位,重新陷进虎皮褥子里,像一头疲惫而满足的熊:
“史书是活下来的人写的。如果我能坐到那张龙椅上,百年后的史官会怎么写我?‘安圣武皇帝,承天应命,革故鼎新,拯万民于水火’。如果我败了,他们会写:‘逆贼禄山,狼子野心,叛国篡逆,终伏天诛’。一样的骨头,不一样的写法罢了。”
就在这时,堂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很急,踩在石板路上像密集的鼓点,由远及近,最后停在堂门外。一名亲卫浑身风尘,铠甲上还挂着未化的雪屑,疾步入内,单膝跪地,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
“报!营州急报!契丹大酋长李过折,已于三日前被部将涅礼所杀!涅礼遣使携其首级,正快马前来范阳,称……称诛杀叛唐逆贼,特献首级以明志,愿听节度使号令!”
堂内瞬间落针可闻。
李过折,正是当年被张守珪派去的王悔策反、诛杀可突干后归唐的契丹首领。他出身契丹贵族,官居松漠都督府衙官,与另一位实权派可突于“同掌兵马”,两人却势同水火。
开元二十二年(734)冬,幽州长史张守珪派书记王悔潜入契丹营地,策动李过折“窝里反”。当夜,李过折提刀斩下可突于与遥辇可汗屈烈的脑袋,率众归唐。玄宗大喜,封他为北平郡王、检校松漠都督,赐锦衣、银器、绢帛三千匹,一时风头无两。
可惜“内鬼”难当:次年,可突于余党涅里(泥礼)起兵复仇,把李过折全家屠灭,仅一子李剌干逃至安东都护府,被唐朝收留为左骁卫将军。至此,契丹大权落入涅里之手,李过折的“郡王”梦只维持了一年,就成了独柳树下又一位“一夜诸侯”。
如今,他也落得和可突干一样的下场,首级成了新一轮权力更迭和投诚的筹码。
而时间,与贞晓兕在羊皮册上看到的预言,分毫不差。
安禄山脸上并无太多意外,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冷酷。他挥了挥手,让亲卫退下,然后对贞晓兕说:
“瞧,历史总是这么喜欢重复。只是这一次,坐在幽州节度使位置上收首级的人,是我,不是义父了。”
他端起重新斟满的龙膏酒,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像是在看一面镜子:
“开元二十二年,我义父把可突干的脑袋挂在天津桥南。那天洛阳城万人空巷,百姓挤在桥头看那颗风干的人头,有人说那是祥瑞,有人说那是警告。现在,涅礼要把李过折的脑袋送到范阳来……贞主簿,你说,这颗头,我该挂在哪里?”
贞晓兕沉默了片刻。
她额间的井痕又在发烫,这次传递的不是画面,而是一段声音——苍老的、嘶哑的、带着岭南湿气的声音,那是张守珪在括州病榻上的呓语:
“……禄山,你若真的反了,记得……别在天津桥上挂人头。那桥……那桥不吉利……”
“为什么?”年轻时的安禄山在梦里问。
“因为……”老人的声音越来越轻,“那桥上挂过太多人头了……神龙元年,张易之兄弟的头挂在那里……开元二十二年,可突干的头挂在那里……将来……将来还会有更多……那颗桥……吃人……”
声音消失了。
贞晓兕抬起头,迎上安禄山探寻的目光:
“节度使想挂在哪里,就挂在哪里。只是……挂上去容易,取下来难。人头一旦示众,就成了符号,就不再是一个人的头了。”
安禄山盯着她看了很久,忽然笑了:
“有意思。你是第一个敢这么跟我说话的长安官员。”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重重放下酒杯:
“贞主簿,故事听完了,现实也看到了。现在,我们该聊聊……未来了。”
“你额头上那口‘井’,究竟让你看到了什么?马嵬驿?洛阳?还是长安?”
他身体前倾,声音里充满了不容抗拒的诱惑与威胁,像蜜糖里裹着刀片:
“告诉我。然后,选择是站在即将掏尽淤泥的旧井边,还是跟我一起……凿一口新的。”
窗外,范阳的夜空漆黑如墨,没有一颗星辰。远处传来巡夜士兵的梆子声,三更了。
千里之外的长安,兴庆宫中,笙歌正酣。
李隆基——曾经的“开元天子”,如今的“天宝皇帝”——正靠在胡床上,半眯着眼睛看新排演的《秦王破阵乐》。乐工们将鼓点敲得震天响,舞者披甲执戟,在殿中腾挪跳跃,模拟着当年太宗皇帝驰骋沙场的英姿。
但玄宗看的不是舞,是舞者身后那面巨大的铜镜。
镜子里映出他的脸:六十二岁,皮肤松垮,眼袋浮肿,曾经锐利的眼神如今蒙着一层雾。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也是在这座殿里,张守珪献捷时的样子。
那个来自幽州的将军,黑瘦,精悍,跪在殿前时背挺得像一杆枪。他说:“臣守珪,幸不辱命,契丹已平,献首级于天津桥南,请圣人验看。”
那时候玄宗亲自走下御阶,扶起张守珪,解下自己的紫袍披在他身上。张守珪跪在地上不敢动,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说:“臣……臣何德何能……”
现在呢?
张守珪死了,死在括州那个潮湿发霉的官舍里。他提拔的那个胡人小子,如今坐镇范阳,手握二十万精兵,年年进贡,岁岁来朝,比亲儿子还孝顺。
可为什么……为什么心里总是隐隐不安?
玄宗摇了摇头,把这莫名的忧虑甩开。他招手让高力士过来:
“力士啊,范阳今年的贡品,到了吗?”
“回大家,前日就到了。安节度使进献东珠百颗,貂皮千张,还有……还有新酿的龙膏酒十坛,说是请贵妃娘娘品尝。”
“哦?”玄宗笑了,“这个禄山,倒是有心。”
他重新靠回胡床,闭上眼睛。乐声还在响,鼓点如暴雨,如马蹄,疯狂地敲打着最后的繁盛迷梦。
而在范阳,镇北堂的烛火,彻夜未熄。
贞晓兕最终没有回答安禄山的问题。
她只是站起身,对着这位即将搅动天下风云的节度使,行了一个标准的官礼:
“下官职责在身,需回鸿胪寺整理边镇档案。节度使的厚意,下官心领。只是这口‘井’……看到的太多,反而不知从何说起。”
“不如,”她抬起头,目光穿过洞开的窗户,望向南方——那是洛阳的方向,也是长安的方向,“等节度使真的打到天津桥下时,下官再告诉节度使,那口桥上,究竟还会挂上谁的人头。”
说完,她转身,抱着那卷羊皮册,一步步走出镇北堂。
安禄山没有拦她。
他只是坐在虎皮褥子里,看着那个浅青色的背影消失在廊道尽头,忽然对身边的高尚说:
“这个女子……不简单。”
“节度使为何不留下她?”高尚低声问,“她知道得太多了。”
“留?”安禄山笑了,笑容里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期待,“留得住人,留不住心。让她回长安,让她去看,去听,去感受那个帝国最后的繁华。等她看够了,听够了,感受到了……她会自己回来的。”
他顿了顿,补充道:
“因为只有在我这里,她额头上的那口‘井’,才能找到答案。”
窗外,北风呼啸。
范阳城的轮廓在夜色中像一头蛰伏的巨兽,而千里之外的洛阳,天津桥静静地横跨在洛水之上。桥上空无一人,只有月光洒在青石桥面上,泛着冷冷的白。
那桥上确实挂过太多人头了。
从神龙元年的张易之兄弟,到开元二十二年的契丹可突干,每一颗人头都代表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一场权力的更迭。
而现在,又一颗人头正在来的路上。
李过折的头。
这不会是最后一颗。
贞晓兕走出节度使府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她回头看了一眼那座森严的府邸,额间的井痕忽然剧烈地灼痛起来——
这一次,她看见了完整的画面:
天津桥上,密密麻麻挂满了人头。有契丹人的,有奚人的,有唐军将领的,有朝廷大臣的……而在最中央,最高处,悬着三颗头。
一颗是杨国忠的,眼睛瞪得很大,满是惊恐。
一颗是杨玉环的,面容安详,嘴角甚至带着笑。
还有一颗……是李隆基的。
不,不是真的头,是木头雕刻的,漆成金色,戴着天子冠冕,在风中轻轻摇晃。
桥下,洛水赤红如血。
一个肥硕的身影站在桥头,背对着她。那是安禄山,他伸手指着桥上那些头颅,对身后黑压压的军队说:
“看!这就是大唐!”
然后他转过身,看向贞晓兕的方向——虽然那只是一个幻象,虽然贞晓兕知道此刻他还在千里之外的范阳——但幻象中的安禄山,眼神准确地找到了她:
“贞主簿,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
“这口桥上,还会挂上谁的头?”
画面破碎。
贞晓兕踉跄一步,扶住街边的石墙,剧烈地喘息。冷汗浸透了里衣,贴在背上,冰凉。
她终于明白了。
那口“井”让她看到的,不是预言。
是选择。
每一个画面,都是历史可能的分岔。她站在岔路口,她的每一个决定,都可能让那颗最终悬挂在天津桥上的人头,变成不同的面孔。
而现在,她必须做出第一个选择。
回长安?
还是……留在范阳?
她抬起头,看向南方。晨光中,驿道的轮廓在群山间若隐若现,那是通往长安的路,也是通往那个即将崩塌的盛世的路。
怀中的羊皮册,沉甸甸的,像一颗心脏在跳动。
那里面记录的不只是兵籍和粮道。
还有安禄山这些年在幽州经营的一切:他秘密铸造的兵器,他私蓄的战马,他安插在各地的眼线,他贿赂朝臣的清单……
如果她把这卷册子带回长安,交给朝廷,也许……也许能延缓这场灾难。
但延缓之后呢?
井痕的灼痛告诉她:没有用。这个帝国的病,已经深入骨髓。杀了安禄山,还会有史思明;杀了史思明,还会有别的节度使。藩镇的毒瘤已经长成,不是割掉一个就能痊愈的。
她想起了安禄山的话:
“我是这个帝国边疆制度养出来的蛊。”
是的,他是蛊。
但养蛊的人,是这个帝国自己。
贞晓兕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北方的空气凛冽、干燥,带着松针和冰雪的味道。这是张守珪曾经呼吸过的空气,是安禄山现在呼吸的空气,也是……未来无数人将在这片土地上,继续呼吸的空气。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眼神已经变得坚定。
她将羊皮册塞进怀中,整了整官袍,迈开脚步。
不是向南。
而是向北。
营州的方向。
她要亲眼去看看,那颗即将被送到范阳的人头,那颗属于李过折的头。她要看看,历史是如何在一个个具体的人头上,重复它的轮回。
她要找到答案。
不是关于谁会赢,谁会输。
而是关于,为什么这一切会发生。
以及——
当天津桥上再次挂满人头时,她该站在哪里,才能看清历史的真相,而不是成为又一颗悬挂的符号。
晨光彻底洒满范阳城。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远在长安的玄宗,刚刚从梦中醒来。
他梦见自己又年轻了,骑着马,带着千军万马在草原上奔驰。张守珪跟在他身边,指着远方说:“圣人,那边,就是契丹的王帐。”
他哈哈大笑,挥鞭一指:“踏平它!”
然后他就醒了。
躺在龙床上,听着宫人细碎的脚步声,闻着熏香的甜腻味道。
他忽然觉得很累。
很累很累。
“力士。”他轻声唤道。
“大家在。”高力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床边。
“张守珪……死了多少年了?”
高力士一愣,低头算了一会儿:“回大家,天宝元年薨的,到今年……整十载了。”
“十年了啊……”玄宗喃喃道,“真快。”
他翻了个身,面向墙壁,不再说话。
高力士等了片刻,见圣人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便悄声退下了。
寝殿里只剩下玄宗一个人。
他睁着眼睛,看着墙上那幅吴道子画的《八十七神仙卷》。画上的神仙们衣袂飘飘,仙气缭绕,一个个都是长生不老的样子。
可人,终究是要死的。
张守珪死了。
将来,他自己也会死。
那么,这个他统治了四十多年的帝国呢?
也会死吗?
玄宗不敢想下去。
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重新入睡。
在梦里,他又变成了那个年轻的皇帝,骑马,射箭,开疆拓土。
梦里没有安禄山。
没有范阳。
没有那颗正在被送往幽州的、血淋淋的人头。
只有无穷无尽的、金灿灿的盛世,像一幅永远展开的画卷,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