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晓兕打开《旧唐书·安禄山传》,那段记载她已读过无数次:
“安禄山,营州柳城杂种胡人也……二十年,张守珪为幽州节度,禄山盗羊事觉,守珪将棒杀之。禄山大呼曰:‘大夫不欲灭奚、契丹两蕃耶?而杀壮士!’守珪奇其言貌,乃释之,留于军前驱使,遂与史思明同为捉生将。禄山素习山川井泉,尝以麾下三五骑生擒契丹数十人,守珪转奇之,益厚其兵,遂养为子。”
收养关系的多维分析(贞晓兕笔记):
“这段记载需分层解构:
1) 事实层:安禄山因盗羊面临死刑,张守珪因其‘言貌’(言辞与体格)特赦并任用;2) 关系层:从‘捉生将’到‘养为子’,形成拟制血缘关系;3) 功能层:安禄山展现的军事才能(熟知地形、善擒生口)对边疆防御有实用价值;4) 象征层:胡人被汉人大将收养,体现了唐代边疆社会某种程度的族群融合可能(尽管后来被逆转)。”
从心理学角度,贞晓兕尝试重建张守珪的决策过程:
“面对一个即将被处死的胡人盗羊贼,张守珪为何改变主意?首先,‘灭奚、契丹’的口号击中了张守珪作为边疆统帅的核心职责——平定两蕃是他获得朝廷认可的关键绩效指标。其次,安禄山‘体貌魁伟、言辞敢为’,符合唐代对‘壮士’的审美与能力想象。更深层的是,在边疆军镇这个高死亡率的场域,‘收养勇健之士为子’是一种常见的人际策略:既扩充亲信力量,又通过拟制血缘建立更强的忠诚纽带。”
但贞晓兕也注意到问题的另一面:“这种收养关系本质上是工具性的。张守珪需要安禄山这样的‘蕃将’执行高风险任务(捉生、侦察、突袭),安禄山则需要张守珪的庇护获得合法身份和晋升通道。这是一种基于互惠的交换关系,却被包装成‘父子’伦理。当后来安禄山权势超越张守珪时,这种拟制血缘的脆弱性就暴露无遗——史书未载张守珪晚年与安禄山有多少往来,很可能关系早已名存实亡。”
社会学的“社会网络”理论提供了另一视角:通过收养安禄山,张守珪实际上在幽州军镇的蕃汉网络中植入了一个关键节点。安禄山作为“杂胡”,既能沟通汉人军将,又能联系蕃部势力,这种“跨界人”(boundary-spanner)位置本可增强张守珪对边疆社会的掌控。但网络节点也可能反噬——当安禄山积累足够资源后,他利用这个位置构建了自己的权力网络,最终脱离甚至背叛了收养者。
“最讽刺的是,”贞晓兕写道,“张守珪墓志对安禄山只字未提。这可能是撰者达奚珣的有意回避(毕竟写志时安已叛唐),但也反映了这段关系在张守珪生平中的尴尬位置:一个重要的事实,却无法纳入‘功臣叙事’。”
达奚珣,这位后来因投降安史叛军而被处决的中书舍人,在开元二十八年(740年)为张守珪撰写了墓志。贞晓兕将墓志文本与两《唐书》逐字比对,发现了许多值得玩味的细节。
官职时序的校正:
墓志记载张守珪官职迁转序列极为详细:“解褐平乐府别将→转右骁卫翊府中郎将→除瓜州刺史、墨离军使→加瓜州都督府都督→转鄯州都督、陇右经略军使→迁幽州长史、营州都督、河北节度副大使→加御史中丞→拜辅国大将军、右羽林大将军……”
“对比《旧唐书》本传,”贞晓兕标注道,“史书将‘加御史中丞’系于开元二十一年,但墓志显示这是在幽州任上破契丹后所加,时间应在二十二年末。这类细微差异很重要,因为它关系到张守珪政治资本积累的节奏——每场胜仗后获得的加官,体现了朝廷对其功绩的实时反馈。”
致仕与卒年的谜团:
两《唐书》记载张守珪因隐瞒部将败绩被贬括州刺史,后“疽发背卒”。墓志则提供更多细节:“以疾陈乞,优诏致仕……开元廿八年二月廿四日薨于洛阳之私第,春秋六十有七。”
贞晓兕分析:“‘以疾陈乞’可能是体面的说法,实际应是政治失势后的被迫退休。但墓志坚持‘功臣善终’的叙事,强调朝廷的‘优诏’和洛阳私第的安详离世。这反映了墓志这一文体的话语特征:它不仅是事实记录,更是对死者社会评价的塑造性文本。”
谥号的政治信号:
墓志记载张守珪“谥曰某”,但拓片此处恰好残缺。贞晓兕查阅其他史料,发现宋代类书引《唐会要》称张守珪谥“武烈”。如果是真的,这个谥号意味深长:“武”肯定其军功,“烈”通常有“有功安民”“秉德遵业”之意,整体属于美谥。这表明尽管张守珪晚年有“隐败为功”的污点,朝廷最终仍给予正面评价。
“关键在于时间,”贞晓兕沉思,“开元二十八年,安禄山已任平卢兵马使,但尚未显露出叛意。朝廷对张守珪的评价,可能还未受到后来安史之乱的牵连。如果墓志晚写十年,恐怕不会是这般措辞。”
开元二十六年(738年),幽州将赵堪、白真陀罗矫张守珪之命,逼迫平卢军使乌知义出兵击奚,先胜后败。张守珪“隐其败状,妄奏克获之功”。事情泄露后,玄宗派宦官牛仙童调查,张守珪重贿仙童,归罪于白真陀罗并逼其自尽。最终牛仙童受贿事亦发,张守珪被贬括州刺史。
认知失调与道德滑坠(贞晓兕笔记):
“费斯廷格的认知失调理论可以部分解释张守珪的行为:他长期持有‘我是成功边将’的自我认知,当部将败绩威胁到这一认知时,他选择否认和掩盖事实(隐败),甚至构造反事实(妄奏捷报),以减少心理不适。这种机制在权力者中常见:过去越成功,越难以接受失败。”
但贞晓兕认为,仅用心理学解释不够充分,必须结合制度环境:
“唐代的边疆赏罚机制存在结构性矛盾。一方面,朝廷要求节度使‘克敌制胜’;另一方面,偶然的失败在所难免。但官僚体系往往对失败缺乏容忍度,一次败绩就可能导致前功尽弃。这种风险促使边将倾向于隐瞒不利信息。张守珪不是特例——同时期的王君?、盖嘉运等都有类似行为。这是制度诱导的伦理困境。”
更深层的是张守珪个人处境的变化:“开元末年,张守珪已年过六十,身体可能已有问题(‘疽发背’或许早有征兆)。他积累了一生的功名地位,面临衰老和退出。在这种生命阶段,人往往更焦虑于维持既有成就,对威胁更敏感。从埃里克森的心理社会发展阶段看,他正处于‘完善感 vs 绝望感’的危机中:如果不能保持功业圆满,就可能陷入对人生意义的绝望。”
贞晓兕翻到张守珪贬官后的零星记载:“到括州后,他似乎未再任职,很快‘以疾致仕’,返回洛阳。这是一个将军的黯然退场。墓志试图美化这个结局,但掩不住其中的悲凉:一个在西北大漠和东北山林中都曾叱咤风云的将领,最终在帝国东都的宅邸中因背疽去世。”
贞晓兕在研究室墙上挂起两幅地图:一幅是河西走廊,标注着瓜州、沙州、肃州;另一幅是河北道,标出幽州、营州、捺禄山。
空间社会学的视角:“张守珪的军事生涯跨越了两个地理与文化迥异的战区,这塑造了他多维的军事才能。”
瓜州(西北)的特征:
地理环境:沙漠、戈壁、绿洲,城池是稀缺的防御节点
对手特点:吐蕃是组织严密的帝国型对手,战术上善用骑兵突袭
作战模式:围绕城池攻防、水源控制、补给线保护
张守珪的适应:发展出“坚城+奇袭”的组合战术,注重后勤建设(屯田)
幽州(东北)的特征:
地理环境:燕山山脉、丘陵、草原,机动空间更大
对手特点:契丹、奚是部落联盟,叛服无常,擅长山地游击
作战模式:需要情报战、政治分化、快速机动打击
张守珪的适应:运用离间计、培养蕃将(如安禄山)进行特种作战
“有趣的是,”贞晓兕写道,“张守珪似乎完成了某种能力迁移:在瓜州培养的‘虚实结合’心理战(空城计),在幽州转化为对契丹的诈降离间;在西北积累的屯田经验,可能也应用于营州地区的军粮生产。这体现了一种高阶的军事学习能力。”
但两地经历也埋下了张守珪的局限性:“在瓜州,他面对的是外敌吐蕃,内部相对单纯;在幽州,他必须处理复杂的蕃汉关系、军将利益网络。他的失败(隐瞒败绩)正是发生在幽州这一更复杂的政治生态中。或许可以说:他擅长应对明确的军事威胁,却未必精通幽暗的政治博弈。”
夜深了,研究室只剩贞晓兕一人。她整理着数月来的研究笔记,准备撰写论文的结论部分。张守珪的形象在她心中已不再是史书上的扁平记载,而是一个充满张力的复杂人物。
历史社会学定位:
“张守珪是盛唐边疆军事精英的典型代表。他崛起于府兵制瓦解、节度使制度形成的过渡期。他的成功依赖于:1) 武职家族的初始资本;2) 个人军事才能;3) 朝廷对边疆实效的重视;4) 在正确时间出现在关键地点(瓜州危局)。但他也体现了这一群体的内在矛盾:既要维持对朝廷的忠诚表演,又要在边疆积累事实上的自主权力;既要依赖蕃将的军事能力,又要防止其坐大失控。”
心理学肖像:
“从生命全程发展观来看,张守珪呈现了清晰的阶段特征:青年期积极进取,建立军功(瓜州奇迹);中年期达到权力顶峰,但开始面临更复杂挑战(幽州政治);老年期因健康衰退和政治失误而失势。他的决策模式显示:早期更依赖理性计算(瓜州防御的系统性),晚期更受情感和认知偏差影响(隐瞒败绩的非理性)。收养安禄山这一行为,则混合了理性判断(安的能力有用)和直觉冲动(欣赏其‘壮士’气概)。”
与安禄山关系的再审视:
“这段关系不能简单归因为‘张守珪养虎为患’。在开元中期的语境下,收养勇健蕃将是常见的边疆策略。
问题在于:1) 唐代的边疆控制体系未能有效吸纳和驯化安禄山这样的野心人物;2) 朝廷后期的政策(如李林甫用蕃将为节度使)创造了安禄山上升的制度通道;3) 张守珪个人对安禄山可能缺乏持续的影响力(年龄、健康、贬官等因素)。因此,将安史之乱归咎于张守珪是不公平的——他只是一个较长因果链上的早期环节。”
墓志文本的历史价值:“达奚珣撰写的墓志,为我们提供了三个层面的资源:
1) 事实校正层:官职时序的细节可补史书之缺;2) 话语分析层:通过墓志对敏感问题的回避(不提安禄山)、对污点的美化(称‘以疾致仕’),可见开元末年的官方叙事策略;3) 情感结构层:墓志流露的对‘边功’的推崇、对‘善终’的强调,反映了盛唐精英的价值观。这份墓志不仅是关于张守珪的,也是关于那个时代的。”
贞晓兕最后写下一段话:
“张守珪的一生,就像一面镜子,映照出盛唐边疆的辉煌与脆弱。他建造城池、开凿水渠、击败外敌、收养蕃将,所有这些行为在短期内都增强了帝国的防御。但长远看,这些举措也参与了边疆权力结构的重塑:节度使的专权、蕃将的崛起、中央与边缘的信息不对称……最终,这些结构性问题在安史之乱中总爆发。
“研究张守珪,不是要褒贬一个历史人物,而是要理解一个系统如何在追求稳定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积累不稳定的因素。这是历史的吊诡,也是人类治理的永恒困境。
“午夜梦回,我仿佛看见开元二十八年的洛阳,一位背生疽疮的老将军在病榻上辗转。他是否会想起瓜州城头的酒宴、幽州山间的烽火?是否会想起那个被他从刑棒下救出的胡人青年?历史没有告诉我们。我们只知道,他去世四年后,安禄山被任命为平卢节度使;又过了十五年,渔阳鼙鼓动地而来,盛唐戛然而止。
“张守珪的墓志安静地躺在北邙山,字迹渐渐模糊。但那些被刻入石头的选择、被时间掩埋的关联,仍在历史的暗流中涌动,等待着被重新解读。”
贞晓兕保存文档,关闭电脑。窗外的雨已经停了,东方泛起鱼肚白。她收拾好拓片复印件和笔记,锁上研究室的门。走廊的声控灯次第亮起,又次第熄灭。
在楼梯转角,她停顿片刻,回头看了看那扇紧闭的门。里面存放的不仅是一位唐代边将的生平资料,更是一个时代的密码,一段关于权力、忠诚、野心与遗忘的复杂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