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转眼便进入了1986年的7月。盛夏的烈日毫无保留地炙烤着大地,连空气都仿佛被热浪扭曲,蒸腾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
7月6日,星期日,又是一个晴空万里的酷热天。上午还不到八点,太阳已然威力初显,毒辣辣地照射在318国道大修项目部已经养护到期的北半幅石灰土路面上。这段路基平整坚实,经过十来天的洒水养护和放车碾压,已达到了进行下一道工序——喷洒沥青下封层施工的要求。
此刻,路面上聚集了不少人。项目负责人工程队副队长金宜民、施工现场负责人江春生、技术员黄家国悉数在场,他们都戴着能遮挡部分阳光的草帽。此外,还有上周一刚来项目部报到上班的两位从省公路学校毕业分配来的张培善和李同胜。这两个年轻人穿着崭新的工装,脸上带着初出茅庐的朝气与一丝紧张,正认真地听着老金的安排。吕永华带来的十名农民工则站在一旁,他们戴着安全帽,穿着汗渍斑驳的黄马甲,显然是习惯了这种户外劳作的阳光照射与辛苦。
老金手里拿着草帽,黝黑的脸上神情严肃,声音洪亮地做着施工前的部署和交底:“大家都听好了!按照计划,今天开始,给这段北半幅石灰土路面喷稀释沥青,做下封层!目的是防水、粘结、防止基层干缩开裂为后续的面层施工打好基础,达到延长路面使用寿命的目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特别是在张培善和李同胜脸上停留了一下,继续道:“有个情况要说明,受我们公路段内部沥青池化油设备效率的限制,每天只能供应两罐稀释热沥青。算下来,这半幅路面,每天大约只能推进400米左右。所以,今天的任务就是保质保量完成这400米!”
接着,他转向吕永华,具体安排道:“劳务队的吕队长,一会儿段里的油罐车来了,你安排四个人,专门负责操作油管和喷头,就像洒水车一样,要把加热液化的沥青均匀地喷洒在石灰土路基表面,一定要控制好量和均匀度!另外六个人,用带来的那两部翻斗车,装上昨天已经卸在路边的瓜子片,”他指了指堆在路肩的那几堆细碎石子,“等沥青喷好一段,就立刻跟上,把瓜子片均匀地洒在沥青表面,然后用竹扫帚扫匀,要盖住、嵌稳,形成稳定的下封层。这叫‘喷油罩面’,关键是要防止喷洒后的沥青表面还有粘性,被过往车辆带起来,所以洒瓜子片这道工序必须要覆盖均匀!”
老金特别强调了技术要求:“喷油要匀,洒料要及时、均匀!都明白了吗?”
“明白了!”众人齐声应答。
老金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加重:“还有,安全!一定要注意安全!液化沥青温度高达一百 度以上,溅到身上就是一个泡!操作喷头的,戴好厚手套,穿好劳保鞋!洒料的,注意脚下,别滑倒了!路上施工,车来车往,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
江春生这时也上前一步,补充道:“金队长已经把技术和任务要求讲得很清楚了,我再强调一下安全操作和保通问题。喷油罩面过程中,大家务必听从指挥,相互配合,避免烫伤和碰撞。吕队长,你指定的那两名路面执勤人员,一定要负起责任,拿着红旗,注意观察两头来车,及时指挥疏导,确保我们施工路段的安全畅通,尽量减少对交通的影响。今天天气热,任务重,大家辛苦,但我们一定要打好做下封层的这第一仗!”
“江工、金队长,你们放心!我们保证完成好罩面任务!”吕永华拍着胸脯保证,他手下的民工们也纷纷点头。
安排就绪,众人各就各位,做着准备工作。两个公路学校的毕业生张培善和李同胜被安排跟着黄家国记录数据和检查质量,也在一旁熟悉着流程。烈日下,等待的时光显得格外漫长,汗水早已浸湿了每个人的后背。
十点钟刚过,一阵“突突突”的拖拉机轰鸣声由远及近。只见一台神牛-25型拖拉机,后面拖挂着一个硕大的、黑黢黢的圆形沥青油罐,缓缓驶来。这油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罐体下方竟然还有一个用角铁和铁板围成的隔离层,里面正燃烧着几根粗大的松木柴,火焰舔舐着罐底,这是为了给罐内的沥青持续保温,防止其凝固。油罐后面,连接着一套以高压油泵为主体的喷油设备,几根粗壮的油管和一个长柄的钉耙状喷头盘绕在一旁。
拖拉机在吕永华的指引下,在预定起点停稳。老金立刻迎了上去,给驾驶座上的杨师傅递了根烟,打了个招呼:“杨师傅,辛苦啦!今天这罐油温度怎么样?”
“没问题,金队长,烧得透透的,保准喷得顺畅!”杨师傅接过烟,夹在耳朵上,笑着回答。
“好!那咱们这就开始!”老金一挥手,施工正式启动。
他首先戴上厚厚的帆布手套,亲自上前,和吕永华指派的两个熟练民工一起,接上高压油管,拿起那个带着一排喷嘴的钉耙状喷头。老金熟练地打开阀门,杨师傅启动高压泵,一股黑亮粘稠、冒着滚滚热烟的液态沥青立刻从喷头中呈扇状喷洒出来,均匀地铺洒在灰白色的石灰土路面上,发出“嗤嗤”的声响,一股浓烈的沥青特有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看清楚了没?就这样,手臂要稳,移动要匀速,保持这个高度,确保喷洒均匀,不能有的地方厚,有的地方薄!”老金一边示范,一边大声讲解。旁边的民工们认真地看着。
示范了十来米,老金把喷头交给民工:“好,就按这个来!你们几个轮流操作,注意配合!”
喷油作业正式开始。拖拉机缓缓向前移动,操作喷头的民工紧跟在侧,黑色的沥青均匀地覆盖在路面上,将灰白的路基染成一片油亮。高温的沥青遇到相对凉爽的路基,蒸腾起更猛烈的热浪和烟雾,让靠近的人感觉仿佛置身于烤炉旁。
江春生也没有闲着,他见洒瓜子片的人手似乎有些紧张,便拿起一把铁锹,走到堆料处,熟练地铲起一锹瓜子片,跟在喷油车后面,仔细地将细碎石料均匀地撒在刚刚喷洒好的、还在冒着气泡的沥青面上。他动作麻利,神情专注,丝毫没有施工负责人的架子。
在他的带动下,其他人也更加卖力。张培善和李同胜这两个新人,起初还有些放不开,看到江工都亲自上手了,也赶紧拿起铁锹加入洒料的队伍。黄家国则拿着记录本,不时检查着喷洒厚度和石料覆盖情况指挥两个拿着竹扫帚的农民工把没有撒开的细石子扫均匀。
一时间,这段石灰土路面上,一台拖着奇特“火炉”油罐的拖拉机,两部来回穿梭运送石料的翻斗车,近七名头戴草帽和十来个带着安全帽身穿黄马甲的民工们组成的公路建设者,在灼人的烈日下,围绕着那不断延伸的黑色油带,干得热火朝天。机器的轰鸣声、铁锹与石料的摩擦声、还有人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
天上的烈日无情地炙烤,地上喷出的高温沥青更是火上浇油。双重热浪夹击之下,每个人的汗水,如雨点般淌下,迅速浸透衣衫,又在高温下烤干,留下白色的盐渍。他们的脸庞早已被烤得通红,有的人已经嘴唇干裂。好在,时不时有一阵难得的南风吹过,卷起路边的尘土,也多少能带走一些萦绕不去的燥热,给人片刻的喘息。
就在施工队刚刚完成了大约五十多米喷油罩面任务时,一辆熟悉的银灰色面包车,从县城的方向驶来,在施工路段后方缓缓停下。
车门打开,下来的人竟然是于永斌。他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衫,下身是深色裤子,看起来清爽许多,但与周围灰头土脸的施工人员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他一下车,就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热浪和刺鼻的沥青味,不禁皱了皱眉,随即脸上露出敬佩的神色。他大步朝正在指挥协调的老金走去,远远就伸出手,热情地喊道:“金队长!各位兄弟们!你们真是太辛苦了!这大热天的,还在这般拼命的干活!你们太了不起了。”
老金闻声转过头,看到是于永斌,连忙摘掉手套,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才跟他握住,调侃道:“于总!你这是过来帮忙的吗?”
“我听说你们今天在这边搞关键工序,就赶紧过来看看。”于永斌紧紧握着老金粗糙的手,语气真诚,“想着大家要高温作业,一定非常辛苦,所以,一大早我就去副食品厂买了两大块冰,泡了两桶冰水送来了,给大家防暑降温!”
老金一听,脸上顿时露出感动之色,连声道:“哎呀!于总,你这……你这真是太周到了!太感谢你了!——这真是雪中送炭啊!”他转头对忙碌的人群喊道:“楚天科贸的于总给我们送冰水来了!大家手里的活不要停,轮流过来喝点冰水解解暑!”
于永斌笑着摆摆手,走向面包车,打开了后车厢。里面赫然放着两个硕大的不锈钢保温桶,旁边还有一个水桶,里面装着二三十个白瓷小碗。
“来来来,江老弟,搭把手!”于永斌招呼着刚刚放下铁锹走过来的江春生。
江春生看到于永斌和保温桶,也是又惊又喜:“于老哥,你想得太周到了!”
两人合力,将两个沉甸甸的保温桶移到车厢边缘,将出水阀门朝外。那半桶小瓷碗也被拎了下来。
“这保温桶效果不错,早上放的冰块,现在还没化完,水都还拔凉拔凉的!”于永斌一边说着,一边拧开一个保温桶的阀门,清亮冰凉的水流顿时涌出,他拿起一个瓷碗接满,率先递给了满脸汗水的老金。
“金队长,您最辛苦,先来一碗!”
老金也没推辞,接过来一仰头“咕咚咕咚”几口就灌了下去。冰凉的清水顺着喉咙滑入燥热的身体,仿佛久旱逢甘霖,瞬间带走了大半的暑气,让他忍不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赞道:“啊——太舒服了!真解乏!于总,你这水送得太及时了!”
其他工人,包括吕永华带来的农民工,以及张培善、李同胜等,也都纷纷围了过来,脸上带着感激和期待的笑容。在于永斌和江春生的招呼下,大家有序地轮流用瓷碗接水喝。施工并未完全停止,操作喷头和洒料的人轮流替换着过来,但每个人都喝到了那沁人心脾的冰水。老金安排张培善端了两碗给开拖拉机的杨师傅送了过去。
“真甜啊!”
“凉快!太得劲了!”
“谢谢于老板!”
民工们纷纷道谢,冰水下肚,似乎驱散了疲惫,身上的干劲更足了。于永斌的这种体贴和尊重,让这些常年在野外辛苦劳作的人们心里倍感温暖,合作的情谊也在这一碗碗冰水中悄然加深。
江春生一连喝了三碗清甜的冰水。喝完冰水后,身体的燥热瞬间消失了,流失的水分也得到了补充,江春生感觉浑身都充满了力量。他拍了拍于永斌的肩膀,“你可真是及时雨啊!”
于永斌看着每个人都十分满足,干劲倍增的样子,脸上也露出了欣慰和满足的笑容。他站在面包车旁,和江春生、老金聊起了后续施工的进度安排情况。
然而,就在这时,一辆从县城方向开来的长途客运班车,在距离他们施工管制路段前方二十多米远的地方,缓缓靠边停了下来。
在施工管制路段,执勤人员若没有举起红色旗帜,示意停车,靠近车辆必须尽快通过。但此刻长途客车不仅停了下来,而且出乎意料的是,它并没有急着走,而是打开后门,在等车上的人下车。
正在车头方向执勤的一名民工,见状立刻挥舞着手中的绿色旗帜,同时有些焦急地大声朝客车喊道:“喂!快走快走!这里不能下车!赶紧开走!”他的语气因为着急而显得有些粗暴,在空旷炎热的路上格外刺耳。
客车司机愣了一下,依然等一位少女下车后,随即在执勤人员的催促下,关上车门,一踩油门重新启动,缓缓驶离。
这名执勤人员粗鲁的叫喊声,吸引了正在面包车边与于永斌交谈的江春生的注意。他下意识地扭头朝后方看去,目光恰好落在了那个刚从客车上跳下来的身影上。
从车上跳了下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姑娘,穿着一件乳白色色的连衣裙,扎着清爽的马尾辫,手里还提着一个小网兜,里面似乎装着东西。江春生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刻在心底的熟悉身影——朱文沁!
她怎么来了?而且是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以这样一种突然的方式出现?
江春生一时间有些愣神,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旁边的于永斌顺着江春生的目光望去,他也看清了下车的少女,脸上立刻露出了戏谑的笑容,用手肘碰了碰还在发愣的江春生,调侃道:“哟嗬!看看这是谁来了?弟妹这是不打招呼就来查岗了呀!”
于永斌的话让江春生回过神来,脸上瞬间绽放出惊喜交加的笑容,他也顾不上理会于永斌的调侃,甚至没来得及跟老金打声招呼,便已迈开大步,急匆匆地朝着那个站在路肩、正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的白色身影,迎了上去。
烈日依旧,沥青的气味仍在弥漫,施工的喧嚣持续不断。但在江春生的眼中,此刻仿佛只剩下那个突然出现的、娉婷的身影。他脚步越来越快,心中充满了意外的喜悦和浓浓的思念。这段五十多米的距离,在他急切的心情下,似乎变得有些漫长。
朱文沁看到大步走来的江春生,原本有些茫然的脸上也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她肩上背着小包,手上提着小网兜,朝着江春生小跑而来。
“春哥!”朱文沁笑着说道,阳光洒在她身上,整个人仿佛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江春生走到她面前,心疼地看着她被热得微红的脸颊,“这么热的天,你怎么来了。”
朱文沁晃了晃手中的小网兜,“我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水蜜桃,想你了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