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风带着点山涧的凉意,吹得人心里敞亮。我骑着牛雅溪哥那辆旧自行车,跟在她身后,粉色的车影在蜿蜒的土路上一颠一颠,像株被风吹动的虞美人。
“小A,你骑快点啊!”牛雅溪回头喊我,马尾辫扫过肩头,“再慢太阳就晒到头顶了,县城书店十点才开门呢。”
我脚下使劲蹬了两下,车链条“咔嗒”响了声,像是在抱怨突然增加的力气。“来了!”我应着,眼睛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露在短袖外的胳膊上——昨天刚下过雨,路边的草叶上还挂着水珠,她的胳膊被草叶扫过,沾了点细碎的绿,倒比那粉色的车把更显眼。
从平安村到县城有十五里路,前半段是盘山路,后半段才是铺了柏油的公路。骑到半山腰时,我看见牛雅溪的车速慢了下来,身子微微前倾,额头上又渗了层汗。
“要不要歇歇?”我追上去问。
她喘着气摇头:“没事,过了这道坡就好了。”话刚说完,前轮突然碾到块碎石,自行车猛地晃了下,她“呀”地叫了一声,车把往旁边一歪,眼看就要摔下去。
我眼疾手快,伸手攥住了她的车后座。惯性带着我往前冲了两步,车轮在地上划出半道弧线才稳住。
“吓死我了!”牛雅溪拍着胸口,脸色有点白。
“下来歇会儿吧。”我把自行车支在路边,从布兜里掏出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是我妈早上塞给我的两个煮鸡蛋,“我妈煮的,你吃一个。”
她也不推辞,接过去剥壳,鸡蛋皮剥得干干净净,露出白白嫩嫩的蛋身。“你也吃啊。”她把另一个塞给我,自己咬了一小口,忽然笑起来,“你看你,嘴角沾着蛋黄。”
我慌忙用手背去擦,她却已经掏出块手帕,踮起脚往我脸上凑。细软的布料擦过嘴角时,带着点淡淡的香皂味,比我家那块用了半年的胰子好闻多了。我的脸“腾”地一下热起来,赶紧低下头,假装看地上的蚂蚁。
“谢、谢谢。”
“谢啥。”她把手帕塞回兜里,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下,望着远处的山谷,“小A,你说咱们能考上省城的大学不?”
“不知道。”我实话实说,“尽力吧。”
“我爸想让我考本地的师范,说女孩子家离家近好。”她用脚尖踢着石头,声音低了些,“可我想去省城,听说那儿的图书馆比咱们县中学的操场还大。”
我抬头看她,阳光落在她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你成绩那么好,肯定能考上。”我说。这是实话,牛雅溪的总分总在年级前三晃悠,尤其是英语,每次都接近满分,不像我,总在及格线边缘挣扎。
“那你呢?”她转过头,眼睛亮晶晶的,“你想去哪个大学?”
“能考上就行,不挑。”我挠了挠头。其实我在填志愿的册子上偷偷圈过省城的理工大学,听说那里的建筑系很厉害,可这话我没敢说——就像我不敢说,其实是想离她近一点。
“我帮你补习英语吧?”她突然说,“每天晚自习后,在教室多待半小时,我教你。”
“不用了吧,耽误你时间。”
“不耽误。”她晃着腿,语气笃定,“就当是……你陪我来县城的报酬。”
我还想推辞,她已经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走吧,再歇太阳就真的晒头顶了。”
重新骑上车时,我感觉脚下的自行车好像轻了些。风从耳边吹过,带着她刚才说的话,一句句往心里钻。其实我知道,她哪用得着我陪来县城买辅导书——牛满仓每周都要去县城进货,顺便就能给她带回来。
到县城时刚过九点,书店还没开门。我们把自行车停在门口的树荫下,牛雅溪从布包里掏出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两个菜夹馍。“我妈早上烙的,你吃一个。”
我接过咬了一大口,青椒和鸡蛋的香味在嘴里散开。她家的馍总是白生生的,不像我家的,掺了太多玉米面,剌得嗓子疼。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她笑着递过一瓶矿泉水,“这是我爸从省城带回来的,说是什么牌子水,我喝着跟咱村井里的水也没啥不一样。”
我拧开瓶盖喝了口,确实没尝出啥特别的,就是瓶子比供销社卖的汽水好看。
书店开门时,里面已经站了不少学生。牛雅溪熟门熟路地直奔三楼的教辅区,手指在一排排书架上划过,嘴里念叨着:“这本数学真题去年的版本太旧了,要最新的……英语阅读得买带详解的,你才能看懂……”
她挑书的时候特别认真,眉头微微皱着,跟平时那个爱蹦爱笑的样子完全不同。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踮起脚够最高一层的书,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腰。旁边有两个穿校服的男生在偷偷看她,嘴里还小声议论着什么,我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往前站了半步,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你站这儿干啥?”牛雅溪回头,手里已经抱了一摞书,“帮我拿几本,太重了。”
我赶紧接过一半,低头一看,除了她常看的数学和英语辅导书,还有两本《高中英语词汇大全》和《高考英语作文模板》,封面上还用笔写了个小小的“A”字。
“这些是给你的。”她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脸颊有点红,“就当……就当是谢你昨天帮我解围,那个小混混太讨厌了。”
我想起前天放学,村口那几个辍学的半大孩子拦住牛雅溪,嘴里说着不三不四的话。我当时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冲上去把她护在身后,虽然被推搡了几下,可那几个家伙看见我手里攥着的砖头,骂骂咧咧地走了。
“那点事,不用谢。”我把书往怀里抱了抱,心里暖烘烘的。
结完账,牛雅溪非要自己付钱,说“我爸给了我买书钱”。我看着她从钱包里掏出几张崭新的钞票,忽然想起我爸昨晚蹲在灶门口抽烟的样子——他最后说“实在不行,就去跟砖窑上的老李说说,让你周末去搬砖”。
“雅溪,”我忍不住开口,“其实我……”
“别说了。”她打断我,把书往车筐里装,“等咱们考上大学,找着好工作,啥钱都能挣回来。”
从县城往回走时,太阳已经升到头顶。牛雅溪把她的遮阳帽摘下来扣在我头上,“你皮肤黑,别再晒脱皮了。”那帽子上还留着她头发的香味,我戴着有点发烫,却没好意思摘下来。
路过镇上的供销社时,她突然停下车:“等我会儿。”然后跑进店里,过了会儿拎着个塑料袋出来,里面装着两袋橘子味的硬糖。
“给你。”她递过来一袋,“看书累了就含一颗,提精神。”
我捏着那袋糖,塑料纸在手里窸窸窣窣地响。这糖一毛钱一袋,我上次吃还是过年的时候。
快到平安村时,远远看见村口的老槐树下站着个人,穿着深蓝色的中山装,背着手,正是牛满仓。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赶紧刹住车。
“我爸咋在这儿?”牛雅溪也看见了,脸色有点白,“肯定是等我呢。”
“要不我先把车骑走,你自己过去?”我说。我知道牛满仓不待见我,要是看见我们俩一起回来,指不定又要发火。
“没事。”她深吸了口气,把帽檐往下拉了拉,“他问起来,就说你是碰巧在县城遇见我的,帮我把书捎回来。”
我们骑着车慢慢往村口走,离牛满仓还有几十米时,他已经转过身,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们,尤其是盯着我手里那袋没开封的橘子糖。
“爸,你咋在这儿?”牛雅溪跳下自行车,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自然。
“去哪了?”牛满仓的声音沉沉的,目光扫过车筐里的书,最后落在我身上,“小A也去县城了?”
“嗯,叔。”我赶紧下车,把帽子摘下来递给牛雅溪,“我去买点东西,正好碰见雅溪,她书太多,我帮她带回来。”
牛满仓没理我,盯着牛雅溪:“买这么多书?家里的还不够你看?”
“这是新出的复习资料,对高考有用。”
“有用?我看你是心思没在学习上!”牛满仓的声音突然拔高,“让你跟你张叔家的儿子去省城看画展,你不去,倒跟个穷小子跑县城瞎逛!”
“爸!你说啥呢!”牛雅溪的脸涨得通红,“小A是我同学,帮我带书怎么了?”
“同学?我看你是忘了自己是谁家的闺女!”牛满仓说着,伸手就要去夺她手里的书,“这些破烂有啥用?我看你就是闲的!”
“别碰我的书!”牛雅溪把书往身后一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凭啥说小A?他学习比我还好,比张叔家那个整天游手好闲的儿子强多了!”
“你还敢顶嘴?”牛满仓气得脸都红了,扬手就要打她。
我赶紧上前一步,把牛雅溪护在身后:“叔,别生气,都怪我,是我约雅溪去县城的,想让她帮我挑几本辅导书。”
牛满仓的手停在半空,狠狠瞪着我:“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小A,我告诉你,离我闺女远点,不然别怪我不客气!”他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刮得我脸皮发烫。
“爸!你太过分了!”牛雅溪从后面拽了拽我的胳膊,“我们走!”
她推着自行车就往村里走,头也不回。我赶紧跟上,能感觉到牛满仓的目光一直钉在我背上,像烧红的烙铁。
走到分岔路口,她停下脚步,眼圈红红的:“对不起啊,我爸他……”
“没事。”我摇摇头,“他也是为你好。”
“才不是。”她咬着嘴唇,“他就是看不起人。小A,你别往心里去,他说的不算。”
我看着她倔强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明天晚自习后,教室见。”她突然说,然后推着车跑了,跑了两步又回头,冲我举了举手里的英语词汇书,“别忘了带你的英语卷子!”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手里还捏着那袋橘子糖。糖袋上印着个咧嘴笑的橘子,可我怎么也笑不出来。
回到家,我爸正在院子里编竹筐,看见我就问:“去县城了?”
“嗯,跟同学去买辅导书。”
“是不是跟牛家闺女一起?”他放下手里的竹子,看着我,“刚才牛满仓去砖窑上,跟老李说看见你俩了,话里话外都带着气。”
我的心沉了沉:“爸,我跟她就是同学。”
“同学也得有分寸。”我爸叹了口气,“小A,不是爸说你,咱跟人家条件差太远,别到时候耽误了人家,也耽误了自己。还有三个月就高考了,你得把心思全放在学习上,考上大学,才有出路,知道不?”
“知道了。”我低下头,走进里屋。
把牛雅溪给的书放在桌子上,我翻开那本英语词汇大全,扉页上有她写的一行小字:“别怕难,每天背十个,高考前就能背完啦。”后面还画了个小小的笑脸。
我捏起一颗橘子糖放进嘴里,甜甜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却没压过心里的涩。窗外的阳光慢慢斜了,照在书页上,把那个笑脸映得亮亮的。
我知道我爸说的是对的,也知道牛满仓的担心不是没道理。我和牛雅溪就像两条路上的人,她走的是铺着柏油的宽路,我走的是布满石子的窄道,本来就不该有交集。
可我又想起她踮脚给我擦嘴角的样子,想起她把遮阳帽扣在我头上的样子,想起她护着我跟她爸顶嘴的样子。那些画面像橘子糖一样,在心里慢慢化开,甜得让人舍不得放下。
晚自习的铃声响时,我攥着英语卷子,站在教室门口,看见牛雅溪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着我的英语错题本,上面已经用红笔标好了错误原因。她抬头看见我,眼睛亮了亮,冲我招了招手。
我深吸了口气,走了过去。也许前路真的很难,也许我们最终会走向不同的方向,但至少现在,我想靠近那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