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的丝竹管弦依旧婉转,却像被按下了慢放键,每一个音符都裹着凝滞的空气,落在众人耳中只剩压抑。
而那阵此起彼伏的吸气声,此刻已变成克制不住的轻颤,有人甚至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玉杯,指节泛白。
谁也没料到,堂堂一国公主,竟会在两国邦交的宫宴上做出如此惊世骇俗之举。
众人惊的不是公主调戏他国武将的失礼,而是惊的一国公主看上的竟然是与他紫庸有着血海深仇的尹家尹决明!
这拓跋公主是傻的吗?难道她不知道她那太子哥哥将人家父兄都害死了?她竟然还想与尹二和亲?
这是上赶着找死不成?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殿中两人身上,连那奏乐的乐师都分了神,琴弦上的节奏乱了半拍。
就在众人以为尹决明会当场发作,甚至可能拔剑相向时,他动了。
尹决明的动作不快,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把攥住了拓跋月试图抚摸他脸颊的手。
缓缓抬起眼帘,这是他今夜第一次正眼看向拓跋月。
那双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如同边境冬日里结了冰的寒潭,没有半分温度,只有化不开的阴冷,仿佛能将人吸进去,碾碎在其中。
众人屏息,等着看一场血溅当场的闹剧。
可预想中的暴怒并未到来,反而有一声极轻的笑,从尹决明喉间溢出,又慢悠悠地传入众人耳中。
那笑声太轻了,轻得像殿外掠过的夜风,却又带着刺骨的寒意,顺着众人的皮肤无孔不入地钻入骨头里,让人不寒而栗。
“拓跋公主既然知道本总督是谁,”尹决明漆黑的双眸里带着危险的光芒,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每一个字都带着锋利的棱角,“那想来也该清楚,本总督与你紫庸,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你想嫁我?”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拓跋月依旧带着魅惑笑容的脸,语气里满是嘲讽,“你觉得,你能活得过新婚夜?”
这话足够直白,也足够狠厉,换做寻常女子,早已吓得面无人色。
可拓跋月偏不,她非但没怕,反而顺着尹决明的力道往前凑了凑,眼中的情意更浓,连声音都软了几分,“那是皇兄与你父兄的恩怨,与你我有何相干系?”
她望着尹决明的眼睛,露出一抹温柔而缱绻的笑容,一字一句,说得认真,“况且,我心悦总督啊!”
拓跋月含情脉脉地盯着尹决明的双眼,晶莹的紫眸闪过一道难以捕捉的光芒。
她轻轻挣了挣被攥住的手,却没真的挣脱,反而用另一只手覆在尹决明的手背上,语气带着几分笃定的撒娇,“总督,你不会杀我的,对吗?
“她还真敢说!”殿内众人在心底惊呼,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这拓跋公主,当真是铁了心要送死?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尹决明,有人等着看他如何“处决”这不识好歹的公主,有人则抱着看戏的心态,想知道这场闹剧会如何收场。
空气仿佛凝固了,连丝竹声都不知何时停了,整个大殿只剩下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可等啊等,众人等来的不是尹决明的怒火,而是两个轻飘飘的字。
“好啊。”
好……好啊???
好什么?他真要娶紫庸的公主?
是他们耳朵疯了还是尹决明脑子被狗吃了?
这样丧心病狂的事他都能答应?
他的血海深仇呢?不报了?
轻飘飘的两个字,让在场所有人都觉得可能是今夜的酒太烈让耳朵醉疯了。
疯了,疯了,全都疯了,这今夜的宫宴,真他娘的没一个正常人!
热闹的宫殿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在震惊,所有人都在看戏。
却只有一人,在听到那声“好啊”时,如尖刀破开心脏,一股疼痛自心脉深处蓬勃而出,向着四肢百骸蔓延。
那样的疼,比万蛊啃食血肉时,比蛊毒与新生血肉互相排斥时产生的疼要厉害百倍,千倍,乃至万倍。
雪白薄纱遮挡下那双又染上灰白之色的浅淡紫眸覆上水雾,眼尾挂着细碎的晶莹,好似下一刻便能坠下泪珠,垂放在双腿之上的指尖也无意识地颤抖起来。
白芷甚至忘记了呼吸,耳中再听不见声音,只有那一句深入灵魂的“好”,紧接着便是一片侵袭整个脑海的轰鸣。
他,他要娶别人……
白芷心底的委屈泄洪般席卷而出,紧接着,委屈变为愤怒,变成不甘,铺天盖地几乎将他所有理智撞碎。
他竟敢娶别人!
他竟敢……
白芷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指尖的颤抖越来越厉害,染上灰白之色的浅淡眼眸隐隐有着变为幽紫的趋势,那是心魔即将失控的征兆。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的手轻轻覆上了他的手背,紧接着,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南楚的果酒当真是好喝,清甜绵软,丝毫不辣喉,九殿下你也来尝尝。”
夏清端着一杯倒满果酒的酒杯,小心翼翼地将杯子送入白芷的掌心,语气轻快,仿佛只是单纯地想与他分享美酒。
他的动作自然,眼神坦然,若不是他方才不动声色地捏了捏白芷的手背,用力道传递着安抚,恐怕没人会察觉白芷的异常。
白芷猛地回神,眼瞳的幽紫褪回灰白的淡紫色,胸口的起伏也平缓了些。
他才惊觉,自己又被心魔控制了。
是断情蛊的药效在减退吗?还是因为他体内的黄金帝蛊血,削弱了断情蛊的作用?
不行,他不能在这里失控。拓跋烈还在大殿上,一旦被发现异常,之前所有的计划都将功亏一篑。
白芷在心底一遍遍提醒自己这是一场骗局。
拓跋月最擅长蛊惑人心,她的魅惑之术早已炉火纯青,方才那一支舞,恐怕在场所有人都被她暗中蛊惑了,尹决明此刻答应,定然也是被她控制了心智。
况且,夏清说过,拓跋烈的最终目的是将他送到尹恬身边。
拓跋烈得到消息,他们要找的锁灵玉,就在尹恬名下的一座别院之下。
而能接近尹恬、顺利进入那座别院的人,只有他白芷。
拓跋月不可能真的和尹决明和亲,今夜这一出,不过是拓跋烈布下的一场戏,一场用来蒙骗所有人的大戏。
道理他都懂,可心脏如同生了反叛之心,疯狂地跳动着试图震碎胸腔钻出去。
他无法控制因为尹决明那个“好啊”而产生的委屈与愤怒。
昨夜尹决明要杀他!被他掐住脖颈时那濒临死亡的窒息之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尹决明真的对他再没有一丝感情。
可他怎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又怎能听着他说要娶别人?
真的不行,假的同样不可以!
白芷只觉耳旁人声杂乱,只余一道声音格外清晰,穿透脑海。
那声音像是从他心底钻出来的,又像是来自外界,缠绕着他的理智,让他几乎要失控。
“他不爱你了,他要娶别人,杀了他,让他永远待在你的身边!”
白芷脸上更加苍白,面上露出痛苦之色,苍白的唇瓣轻启,那句“杀了他”还未说出口,便再次被夏清一声压抑的低呼打断。
“哎呀!抱歉抱歉,我忘了你手上没力气。”
夏清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几分自责与慌乱。
他连忙掏出帕子,蹲下身,擦拭着白芷雪白衣袍上的淡红色酒渍。
可那酒渍像是故意作对,越擦越晕染,很快就在白色的衣料上洇出一片醒目的痕迹。
“怎么了?”拓跋烈目光终于从尹决明那边收了回来,低声问道。
夏清眼中带着些自责,声音也弱弱的,“我本想让九殿下也尝尝果酒,但一时没想起他手臂无力还无法端起酒杯,酒杯在他手中倒了,酒液将他衣裳都弄脏了。”
拓跋烈的目光落在白芷腿上的酒渍上,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又看向白芷,只见白芷依旧低垂着头,薄纱遮住了眉眼,只能看到他苍白脸颊和瘦削的下颌线,看起来精神越发萎靡。
看来还是得尽快送他去尹二身边才行,拓跋烈在心底想着,锁灵玉的下落还没找到,白芷的状态却越来越差,再拖下去,恐怕会出变故。
“殿下,宴会结束还早,”夏清适时开口,语气依旧温和,“马车里备有干净的衣裳,我先带九殿下去换一身,免得着凉。”
拓跋烈没有多想,摆了摆手,“去吧。找个宫女给你带路,别走错了。”
“好,我知晓的。”夏清应道,随即推着白芷的轮椅,小心翼翼地从大殿角落退了出去。
轮椅的轮子在金砖地面上滚动,发出轻微的声响,却很快消失在大殿门外。
而从说出那句“好啊”便一直盯着白芷的尹决明看着他离开,默默收回了视线。
他松开拓跋月的手,本就冰冷的面孔越发冷凝。
慕容翊也像是终于回过神,目光古怪地看了尹决明一眼,虽然白日里与拓跋烈商量的计划便是给尹决明与拓跋月赐婚,但听着尹决明自己先答应了,慕容翊反而觉得有诈不敢轻易开口。
因此三两句便将话题转移到紫庸九皇子与南楚贵女和亲。
原本震惊中带着点看戏心态的诸位大臣与夫人们又瞬间提起心来,虽然今夜带来的都是家中不怎么受宠的庶女,但他们还是不愿被选中的和亲人选是自家女儿。
而那些今日刚被家中记为嫡女第一次参加宫宴的姑娘们,此刻也终于明白了她们今日的处境,一时间个个脸色惨白,目露绝望。
她们终于明白,自己今日被带来这里,根本不是为了“露露脸”,而是成了家族用来换取利益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