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想中的死亡并未到来,甚至没有痛苦。
当辛西娅·曼弗再次拥有感知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淹没了他。
辛西娅·曼弗笑了,那是一种发自内心,无法抑制的,轻松而愉悦的笑容。
之前那些关于衰老,摔倒,提灯的恐惧,此刻回想起来显得如此荒谬,如此微不足道。
“没有提灯她就会迷路?无稽之谈。”
她现在觉得,那盏灯或许本身就是一种束缚,一种对更广阔可能性的恐惧。
辛西娅感到异常高兴,心跳加速,脸颊泛红,像回到了十六岁,像恋爱中的年轻姑娘一样,心中充满了甜蜜的悸动和羞涩的期待。
因为这黑暗不再冰冷,不再可怕,它充满了那个声音,那个属于汤玛士·赞恩的声音。
辛西娅爱过汤玛士·赞恩。
这是她埋藏心底数十年的秘密,是她平凡婚姻和枯燥生活底下,唯一一块闪烁着异样光彩的基石。
他是诗人,是艺术家,是亮瀑镇上一个不羁而迷人的异数。
但汤玛士眼里只有那个像野火一样耀眼跳脱的芭芭拉·杰格。
在辛西娅看来,芭芭拉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姑娘,她轻浮张扬,根本配不上汤玛士那样敏感深邃,需要被精心呵护的灵魂。
她像个强盗,抢走了辛西娅视若珍宝却不敢触碰的梦想。
她一直默默关注着他们。
当芭芭拉最终离开,汤玛士陷入痛苦和创作困境时,辛西娅一直在安慰他。
她会“偶然”在咖啡馆遇见他,送上自己制作的馅饼,听他倾诉,用她所能理解的,务实的语言试图抚平他的创伤。
她相信,汤玛士最终也看清了芭芭拉的本质,认识到了谁才是真正理解他珍惜他的人。
他离开亮瀑镇后,辛西娅一直在等他,等了很多年,在日复一日的家务和邻里闲谈中,将这份等待熬成了执念,直到岁月染白了她的头发,刻深了她的皱纹。
现在,等待结束了。
汤玛士回来找她了。
那黑暗中的低语就是他!
他穿越了时间和距离,回到了她身边。
他们现在在一起了,不再是镇上流言蜚语的对象,而是光明正大地相伴。
他承诺带她一起看世界。她一直想去纽约看看,看看摩天大楼,看看百老汇,看看中央公园。
那曾是遥不可及的梦想,他们现在就到了那里。
在一家豪华酒店里,铺着厚厚地毯的走廊,水晶吊灯闪烁着璀璨的光芒。
她洗了个澡, 在宽敞明亮,弥漫着香氛的浴室里,准备以最美的姿态与他共进晚餐。
她会变得像芭芭拉一样美丽迷人,充满吸引力。
不。她会比芭芭拉更好,更温柔,更忠诚,更懂得欣赏他灵魂的每一道褶皱。
她沉入了黑水中。
但这次不再是冰冷的浴缸,而是沉入了汤玛士温暖坚实又安全的怀抱。
他的低语在她意识深处回响,向她诉说他的苦恼和抱负。
汤玛士有些仇家,那些嫉妒他才华,想要阻止他完成伟大艺术作品的人,他们密谋针对他。
作为他最爱的人,他最信任的伴侣,辛西娅要帮助他,对付安德森家的那个讨人厌的托尔,那个只知道用蛮力,像野人一样吵闹的鼓手,因为他总是用他的锤子坏事,截人道路,阻碍汤玛士的计划。
这是他自找的。
为了汤玛士,为了他们共同的未来和艺术,她愿意赴汤蹈火。
黑暗不再是需要提灯抵御的敌人,它成了连接她与挚爱的桥梁,是实现她一生夙愿的伟大力量,是她心甘情愿沉溺其中,并愿为之献出一切的温柔之乡。
现实与幻觉的边界彻底消融,辛西娅·曼弗,终于在黑暗为她编织的完美幻梦中,找到了她期盼一生的“幸福”。】
日记字迹起初尚算工整,但越到后面越显凌乱虚弱,仿佛执笔者的力气正被逐渐抽空
【今天,我强迫自己再次走下那道通往地下室,吱呀作响的木楼梯。
阴冷潮湿的空气立刻包裹上来,带着陈年灰尘和某种如同腐烂土壤般的气息。
我是去检查那盏该死的接触不良的顶灯,它已经闪烁了好几个星期,像个嘲弄的鬼眼,把不安的光影投在堆满杂物的角落里。
把这件事完全交给邻居布卢姆处理,我实在放不下心,他太磨蹭了,总是满口答应,却不见行动,仿佛时间的流逝于他毫无意义。
我不能指望他,就像我不能指望这日渐衰朽的身体能永远支撑下去。
但现实是残酷的。
我仰起头,看着那高高悬在布满蛛网的天花板上的灯座,它仿佛在遥不可及的天际。
想要够着它,哪怕只是触碰一下,对我来说都越来越难了。
我的手臂像是灌了铅,肩膀发出酸涩的呻吟。
那把曾经可靠的折叠梯,如今在我手中显得如此笨重而危险,仅仅是将其完全展开,都让我气喘吁吁。
每一步攀爬都伴随着心脏狂乱的擂动和肌肉的颤抖,我不得不中途放弃,颓然坐在一个积满灰尘的旧木箱上,感受着失败的寒意穿透衣衫。
我撑不了多久了。
这个念头不再仅仅是感慨,而是成了一个冰冷的事实,锤击着我仅存的勇气。
不光是这盏灯,还有这整栋房子,以及房子外那日益逼近的什么东西,我都快要无力抵御了。
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一楼客厅,一种更尖锐的恐慌瞬间刺穿了我。
我的目光几乎是依赖性地投向房间一角那个靠窗的桃木边柜,上面空空荡荡。
汤玛士的台灯不见了。
就是那盏有着优雅天使形状黄铜灯座,系着深绿色灯罩,他一直都非常钟爱,说能在深夜写作时带来安宁与灵感的台灯。
那盏承载着无数回忆与温度的台灯,它就这么从我日夜守护的房间里彻底消失了。
我像疯了一样翻找,拉抽屉,查看柜子后面,甚至趴在地上看是否滚落到了家具底下。
没有,哪里都没有,它不是被移动了,它是被夺走了。
一种绝望的明悟笼罩了我。
这么多年,我一直小心翼翼地提防着,用清洁,用秩序,用回忆构筑脆弱的防线,但黑暗终究还是找到了缝隙,正式来到了这里。
它不再满足于在门外徘徊,它进来了。
它夺走了汤玛士的台灯。
我知道,毫无疑问,是它干的。
那盏灯不仅仅是照明工具,它是象征,是汤玛士留下的一部分灵魂,是这片日益浓重的黑暗里,最后一座微小的,却至关重要的灯塔。
随着台灯的消失,我感觉整个世界的光源都在被某种力量贪婪地吸走。
光越来越黯淡了,白昼变得灰蒙蒙,夜晚更是如同墨汁般浓稠,连我自己的思绪似乎都难以穿透这层晦暗。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感攥紧了我的心脏。
没人能阻止它了,布卢姆不能,那些对超自然嗤之以鼻的警察不能,或许任何人都不能。
靠我自己,更是做不到了。
我曾经以为坚定的意志和熟悉的日常足以构成堡垒,但现在看来,这想法是何等天真可笑。
我的力量正在流逝,如同沙漏中的沙。
至少现在,此刻,我做不到。
如今,随着这盏台灯的消失,我感觉自己已经彻底永远地失去了汤玛士。
那个会写诗,会对我温和微笑的汤玛士·赞恩,他的最后一点痕迹仿佛也被抹去了。
被那个占据了他名字,声音的黑暗幻影所彻底覆盖。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大脑一片空白,被巨大的失落和恐惧填满。
行动变得毫无意义,方向全部迷失。
但在这一片混乱与绝望的泥沼中,一个念头却异常顽固清晰地浮现出来,像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要拿回汤玛士的台灯,我必须拿回来。
那不仅仅是一件物品,那是我与他之间真实联结的最后证明,是区别于黑暗谎言的坐标。
只要它还在,或许……或许就还有一丝微弱的希望。
我需要把汤玛士找回来。
不是那个黑暗伪装的情人,而是属于光和诗歌的汤玛士·赞恩。
也许,只是也许,找回这盏他珍视的台灯,就能像召唤一样,带回一部分真正的他?
这个想法近乎妄想,却成了支撑我这具疲惫躯壳和濒临崩溃意志的,唯一的力量。
我知道前路几乎注定失败,黑暗几乎不可战胜,但我不能就此放弃。
只要还能动,还能思考,我就必须尝试。
为了他,也为了那个尚未被黑暗完全吞噬的,曾经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