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的枪炮声渐渐歇了劲,感染者的围剿总算进入收尾阶段。
可本该沉寂的夜空,却被一阵嘹亮的军歌撕破。
“人 民 把 儿 女 交 给 我,我 把 青 春 写 山 河!”
“若 有 一 天 我 化 白 云,也 守 蓝 天 朝 朝 暮 暮!”
……
“人 民 不 会 忘 记;山 河 记 得 我 曾 来 过!”
……
歌声一遍遍循环,激昂得有些刺耳。
张涵百无聊赖地靠坐在民房房檐下,怀里抱着刚发下来的81杠。
枪膛里空无一发子弹,还带着淡淡的枪油味,保养得尚且良好,瞧着该是后方战备仓库的库存,而非民兵仓库或武装部里的家伙。
他上下眼皮早黏在了一起,偏被这没完没了的歌声吵得半点睡意都无,只能往脚边的地上低声啐了句:“还不会忘记?做你娘的翻天大梦。”
活着的人尚且朝不保夕,死了的不过是一抔黄土,哪来的“不会忘记”?
他实在摸不透这支部队的主官抽了什么风,大半夜的折腾人唱军歌,美其名曰“提振士气”。
殊不知这帮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兵,哪还有什么士气可言?
感染者的嘶吼犹在耳畔,战友的鲜血还凝在枪托上,那点仅存的意气,早被一次次溃败、一场场死战按进烂泥里,碾得粉碎。
军歌的间隙里,不远处传来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张涵抬眼望去,空地上支着一张木桌,借着灯光,能看到一个左臂打了厚厚石膏、吊在胸前的中士正低头登记。
那人右耳缺了半截,创口处的结痂泛着暗沉的红。
“姓名、籍贯、年龄,家属姓名和联系方式,都写清楚填在这张纸上,别漏项,别涂改!”
队列里,吴俊浩在两名卫兵的看管下,缩着脖子拘谨地走上前,接过笔时指尖抖得厉害:
“吴、吴俊浩,籍贯青川市下河村,今年二十……家属是我娘李秀兰,联系方式是138……”
说到最后,他顿了顿,偷偷抬眼瞟了看中士道:“长官,我爹今天夜里也被征召入伍了,我们家就剩我娘一个人在后方……全家都填进来了,是不是、是不是能有个优待?不用多好,分配的地方能让我活着见到我娘就行,哪怕就一面……”
卫兵眉头一皱,刚要开口呵斥“啰嗦”,中士抬了抬完好的右手拦了下来,目光扫过吴俊浩冻得通红的脸,正义凛然道:“同志,你放心!国家不会亏待舍小家为大家的人!你先登记好,一会就给你落实。”
吴俊浩眼睛瞬间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连连点头,甚至弯腰鞠了个躬,声音哽咽:“谢谢长官!谢谢您!我一定好好打,一定活着回去见我娘!”
中士略显迟缓的起身,目光炯炯的说道:“好好干!守住阵地,就是守住你娘的平安!等打退了敌人,我亲自给你别上大红花,亲自送你回后方跟家人团聚!”
“我一定努力保卫国家,死战不退。”
一股热流撞得胸腔发烫,吴俊浩猛地并拢双腿,敬了个不算标准却格外用力的军礼,眼眶里的泪终于还是没忍住。
“妈了个巴子的,把这小娃娃都忽悠得找不着北了。”
张涵狠狠揉了揉干涩的眼,试图把浓重的困意揉散,侧头瞥向陪同的下士,满是讥讽道:“今天登记完,明天指不定就填了阵地的坑,能不能活过天黑都两说,搞这些虚头巴脑的,有什么意义?”
之前跟着的列兵早回原部队报到了,眼前这主儿,说是接待,实则是上头安来监视他的。
下士双手揣在军大衣口袋里,脚跟轻轻磕着地面,长叹口气道:“张上士,您这话戳心了,但也不全是虚的。”
“这些人以前都是老百姓,没经过半点训练,现在硬拉来当义勇军,不亚于赶鸭子上架,让他们亲手写下自己的名字、家属信息,是想让他们打心底里觉得,自己不再是没人管的流民,是有编制、有归属的士兵,哪怕只是个名头,也不至于上了战场一哄而散。”
“怕不单单是名头吧?”张涵勾起嘴角,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说的‘更深的考虑’,别跟我绕圈子。”
下士眼神闪烁了一下,往四周扫了扫,见没人注意这边:“您是聪明人,点到为止就够了。他们的老婆孩子、老爹老娘,大多不都撤到后方安置点了吗?”
张涵没吭声,只是眉头微蹙,等着他往下说。
下士咽了口唾沫,继续道:“这些登记表,最后都会汇总到指挥部备案。往后上了战场,真有人敢动临阵脱逃、甚至造反的心思,先得掂量掂量,后方的家人还能不能顺顺利利等着‘转运团聚’?”
话没说透,但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张涵反复琢磨着这话,先前的疑惑像被一阵风慢慢吹散,迷雾背后的真相瞬间清晰。
登记造册看着是例行备案,实则就是赤裸裸的牵制。
那些写在纸上的家属信息,就是绑在这些人身上的锁链。
真有人敢冒头,怕不是刚有半点苗头,远在后方的亲人就没了下文。
张涵站起身,冲下士抬了抬下巴:“有烟吗?”
下士忙不迭掏出一包“军供·丙级”,递过来时特意解释:“张上士,您别嫌次,这烟过滤嘴短,还掺了薄荷叶,说是‘提神’,其实就是为了省点烟草。现在除了一线部队能全额配发,二线、三线,全是按月按量分的。”
“我知道。”
张涵接过打火机,啪嗒一声点燃,薄荷的凉味混着烟草的涩味直冲喉咙。
庞大的军队早把士兵待遇压得一降再降,光日常消耗就翻了好几倍。
烟草本就不是刚需,自然先被拿来“挤水分”,掺薄荷叶、截短过滤嘴,不过是把有限的产量匀给更多人。
连带其他军用物资也同样如此,单兵急救包内的药品一减再减。
原本标注着牛肉的罐头,日期从生产不到一年的新鲜货,慢慢变成压仓七八年的陈货,罐身的铁皮泛着暗锈,偶尔还能摸到凹陷的坑洼,不知道在哪个角落堆了多少年。
南方地区失陷的影响,这会儿正像阴雨天的霉斑,顺着墙根一点点往外渗,拦都拦不住。
南方的耕地面积虽比不上北方的连片沃野,却胜在零散耕地密集,是实打实能稳定出粮的地界。
如河湾边的沙田、山脚下的坡地,哪怕是巴掌大的地块,也能种点杂粮、收些薯类,凑起来就是不小的补给。
如今一丢,全国能正经耕种的地直接砍到了原本的三分之二不到。
更要命的是战争搅局、人口乱迁,有些田被挖成了战壕、堆了工事,就算没被毁,也没人安心耕种,能收上东西的地,能不能有原来的四成,都得打个折扣。
可灾难前的人口还剩下七成以上,要靠这点巴掌大的耕地养活这么多人,再供着这支庞大的军队吃穿用度。
简直等同于让公鸡下蛋,纯属异想天开。
烟雾袅袅升起,也驱散了最后一丝困意。
“已有大厦将倾之势吗?”
张涵重新坐下,没头没脑地念叨了一句。
双手垂于膝前,抓起地上的积雪,把松散的雪粒揉成硬邦邦的雪团。
这些难民又何尝不是灾难中“种”出来的“粮食”?
条条框框早就把人算计得明明白白。
就算是强征,也得让你心甘情愿地去送命。
一手大棒,一手甜枣,玩得炉火纯青。
你乖乖在前线当炮灰,战死了,后方的家人还能凭着这份“登记”领点救济,多活几天。
你要是敢当逃兵,敢反抗,那简单,直接把你后方的家人填到前线来,子承父业,妻承夫业,反反复复,直到把整个家的人都耗死在战场上,才算完。
这不是征召,是拿一家人的命,逼着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乖乖去赴死啊。
可转念一想,要是有人能活着逃到后方,把军队这些所作所为公之于众呢?
张涵又吸了口烟,烟头在黑暗中亮了一下,随即被他按进掌心的雪团里,滋啦一声冒起白气。
也无关紧要了。
一两个人的话语,谁会信?
只会被当成造谣惑众。
到时候派警察把人抓起来,扔进监狱,二话不说毙了就行。
死人不会喊冤,活人也不敢替死人喊。
谁喊,下一批“志愿兵”就轮到谁家。
这世道,早就没了说理的地方。
旁边的下士似乎察觉到他情绪不对,缩了缩脖子,默默把烟盒揣回口袋,右手不动声色地往下挪,悄咪咪按在了腰间的手枪柄上。
几分钟后,院门轴“吱呀”响了两声,两个身披防寒大衣的士兵并肩走了进来。
两人棉帽檐上沾着层薄薄的白霜,该是在外面待了不短时间,军大衣的下摆被夜风扫得轻轻晃,手里没端枪,只各自揣在口袋里,神色匆匆地扫着院子。
走在前面的是个中尉,手里捏着份折叠的文件,到门口就跟哨兵低声问了两句。
张涵抬眼瞥了下,又低下头继续抠鞋缝里的碎石子。
俩人看着就不像一线作战的。
身上的风衣款式虽也是军用,却比普通士兵的简洁款多了些细节,料子看着也厚实挺括,倒像是机关里坐办公室的,或是后勤上的人。
正琢磨着,就见那两名士兵没再纠缠哨兵,转身朝着院子中央走了两步。
前面的中尉先停下脚,抬手拢了拢棉帽的帽耳,高声道:“张涵上士在吗?”
喊完顿了两秒,他目光扫过院子里那些抬头张望的兵,大多是刚征召来的义勇军,眼神里还带着怯,没人应声。
中尉侧头跟身旁的同伴对视一眼,那士兵会意,往前凑了半步,俩人一前一后,音量又提了些:“张涵同志!听到请应声!有公务传达!”
张涵指尖的动作没停,依旧埋着头,心里跟敲小鼓似的默念:“别找我,别找我,哪凉快哪待着去。”
可身旁的下士像被踩了尾巴似的,“腾”地一下站直身体,嗓门提得老高,生怕别人听不见:“在这里!张涵上士在这儿!”
“皇帝不急太监急,怪不得太监要挨那一刀。”张涵暗骂一句,沉默了两秒,才慢悠悠地站起身,抬手拍了拍手上的灰。
该来的,总归是躲不掉。
身上的虱子多了不怕咬,可架不住这没完没了的折腾。
尤其这马上要上战场的节骨眼,找上门的能有啥好事?
无非是又要摊派些送死的活儿,或是补些没意义的手续,净耽误人歇口气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