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三日,重湘宫寝殿里,一分春的香气混着书墨香。沈清和正坐在书案前翻阅药理书籍,偶尔执笔在宣纸上记录了些什么,神色认真。
小路子从外头跑来,三步并作两步跨上了石阶,在门口廊下处猛地停下了脚步。
沈清和闻声蹙眉,目光仍在书卷上,落笔从容,“何事慌张?”
“娘娘,是卢太医...不是,是清云...是清云方才来,说哲嫔娘娘的脸...”
沈清和执笔的手稍稍一滞,心头一凛,“脸?哲嫔的脸不是大好了吗?”
“清云急急忙忙的来传话,只说是哲嫔娘娘的脸出了事,请您过去看看...”
沈清和搁下笔,缓缓起身,步态沉稳,可眉间的愁云却久久不散。
哲嫔假借毁容之名避宠,便是欺君。眼下她的脸出了事,这事绝不能惊动了顾桓祁。
由芜花伺候着,沈清和快速换了件松石色的宫装,为了不惹人怀疑,特意带着景熙一起去了衍月宫。又让小路子到绛辰宫去,将婕嫔与朗月公主请来。
衍月宫寝殿中气氛凝重,清云拿着凉水浸过的帕子,小心翼翼地为哲嫔敷面。哲嫔的脸上没有羞愤与悲伤,只是淡淡厌恶。
自己一个失宠又失子的嫔妃,不过是想过个安生日子,竟然还会遭人算计。
沈清和免了通传,提起裙摆,疾步入内,发髻间的步摇微微晃动,一阵轻响。
目光从作揖行礼的卢广安身上掠过后,径直落在了哲品的脸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怎会如此?”
哲嫔忙要起身行礼,却被沈清和抬手按住肩膀,她转头看向卢广安,目光锐利,在等一个答复。
婕嫔从沈清和的身后绕到哲嫔的身边,看着哲嫔布满红疹微微肿胀的脸颊满眼惊惧,“不是都快好了吗,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回皇贵妃娘娘,”卢广安目光示意,看向膳桌上的药罐,“哲嫔娘娘平日里所用的药膏,被人动了手脚...”
“是什么?”婕嫔追问道。
“回婕嫔娘娘的话,”卢广安朝婕嫔的方向作揖道:“这药膏中被人掺入了水仙花汁子...”
芜花小心地将那小药罐捧起来,呈到了沈清和的面前。
“水仙花汁子?”沈清和严肃地用两指捻起那只小瓷罐,以护甲边缘小心地挑了些许药膏置于鼻下轻嗅。除了药材的清苦气息,似乎当真是夹杂着丝丝缕缕、不易察觉的花香。
“是。”卢广安接着道:“那水仙花汁的用量并不多,本也不会有什么事。只是哲嫔娘娘的脸旧伤未愈。受了伤的皮肤会比寻常皮肤更为敏感,更易引发红疹肿胀。”
清云红着眼圈,满是愤恨,紧紧攥着衣袖,“可这药膏娘娘日日用着,怎么会...”
哲嫔将敷面的帕子随手扔在桌上,冷笑一声,红肿的脸颊变得扭曲,眸中沁出一抹寒色,“是啊,日日用着都无事,偏偏就今日出了事...臣妾真当她们一个一个的是好心探望,实际上,她们竟是担心臣妾这容貌被毁的不够彻底。”
沈清和的眸光一闪,似乎从哲嫔的话中捕捉到了些什么,“这几日,曾有人来过衍月宫?”
清云与哲嫔对视一眼,待哲嫔颔首,才道:“回皇贵妃娘娘,前日,褚嫔娘娘与童常在结伴来探望过哲嫔娘娘。但只是在院子里坐了坐,喝了热杯茶便走了,说是还要去绛辰宫看望朗月公主。”
婕嫔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不错,正是前日,褚嫔与童常在确实曾去过臣妾的绛辰宫,陪着朗月玩到傍晚时分,才回转永宁宫。”
沈清和眸光一沉,看向院子里正玩耍着的朗月与景熙,指尖捻动着,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可撼动的威严,“她们身边伺候的宫女呢,可有离开过?”
清云略有迟疑,皱眉回忆了片刻,终是浅浅摇头,“长灵与芭蕉也不曾入过寝殿与内室。”
沈清和垂眸,褚嫔与童常在同居一宫,常常结伴,此事不足为奇。况且在药膏中做手脚这事,不是片刻功夫便能达成的。众目睽睽之下,又是短暂停留,是做不到的。
清云的眼珠转了转,又道:“还有昨日,昨日仪妃娘娘来过。”
哲嫔将手中的素帕放在膳桌上,接过清云的话头,“仪妃娘娘来与臣妾商议除夕夜宴之事,仪妃娘娘说,她想在宴席上献舞。想让臣妾帮忙,绣两条水袖。臣妾不好推辞,便与仪妃娘娘商议了好一会儿,颜色、尺寸、绣纹...”
清云入内室,捧出两条月牙白的水袖来,其中一条上面绣了些许银白色的水波纹。
“仪妃?”沈清和看着那水波纹,轻声重复了一句,眸中闪过一丝犹疑,看向立在一旁的卢广安。
卢广安像是被什么念头击中了一般,顿时便明白了沈清和意思,出声问道:“青篱姑娘可在?”
清云忙不迭点头,“在的,仪妃娘娘未乘轿辇,身边只有青篱一个人伺候。”
炭炉中的炭火爆裂开来,沈清和将手中的瓷瓶搁下,眸光变得深邃,紧抿着嘴唇不再说话。
卢广安又问道:“她的脸上可带着伤?”
清云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一边回忆着,一边道:“确实是有伤,不深,倒有些长。约莫有一指长的一个口子呢。来时已经微微结痂了,但是看着也怪瘆人的。”
清云说着,似是有些不忍。与自己一般大的姑娘,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偏偏伤了脸,留了疤。
卢广安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眸中浮起一丝无奈,“四日前的夜里,青篱姑娘伤了脸,到太医院求药。那夜刚好是下官当值,见她伤重,便给了她与哲嫔娘娘一样的伤药...”
哲嫔听到此处,恍然大悟,明白了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殿内一时陷入了沉寂,毕竟从前的「麻黄之事」,也不是什么秘闻。
将用一个人的治疗风寒的药材挪去另一个人安胎的药中,治病的风寒药便成了催命的堕胎药。
如今不过是重演当时的手法;青篱的脸受了伤,取来与哲嫔一样的药膏,在药膏中混入少量的水仙花汁子。只需要寻个机会接近哲嫔的妆台,将两瓶药膏调换,便成了。哲嫔再涂抹药膏时,便会被水仙花汁子伤了脸。
卢广安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不愿再往深处想。在这宫中沉浸久了,有些手段,他也是亲眼见识过的。只是原本是发自善心治病救人的良药,被挪去行害人之事。对一个医者来说,实在是叫人心寒。
哲嫔恨恨一声:“她倒是好运,臣妾假借毁容之名避宠,不能将她这歹毒手段告到御前,如今只能吃了这哑巴亏。”
沈清和闻言,脊背微不可察地僵了僵,双眼微眯,看着哲嫔红肿的脸颊,心中忽而一惊,低声道:“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