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九年,大年初一。
也是顾景熙的三岁生辰。
沈清和从景乾宫先回了重湘宫,给顾景熙穿好自己亲手为他做的新衣裳,而后两个人沿着宫道,一起去景乾宫里向顾桓祁请安。
青石板的缝隙中还带着些许的雪粒子,顾景熙偶尔蹲下身,用自己的小手抠一抠那缝隙里的冰雪。
沈清和很喜欢看着景熙用自己的方式去了解这个世界,从他的眼里,沈清和总可以看到不一样的皇宫,看到不一样的一方天地。
顾桓祁的身子尚未大好,加之昨夜又饮了酒,一整晚不得安眠,辗转反侧。今日眼下还带着些许的乌青。
宫中的孩子只有朗月与景熙两个,满屋子里统共只有六位嫔妃,偌大的宫殿竟有些冷清,只有用来装点喜庆的红色宫灯与门窗上的窗花,才有点儿过年的气氛。
一分春之下隐约浮动着些许药香,因为外界流言的关系,顾桓祁不愿人知道他尚且病着,用药诊脉皆不在人前,免得又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沈清和也不戳破,目光从顾桓祁龙袍上的团龙纹上扫过,垂眸不言。
没一会儿的功夫,小碟子凑近顾桓祁的耳边低语了一句什么,沈清和面上仍是一副淡淡的模样,耳朵里却隐约听见了一句“...入京都城了。”
沈清和衣袖里的手下意识地攥了攥,昨夜与洛知彰相见之时,未曾听洛知彰说起近日有何人要入京都。
要么,这个人并不是在朝为官之人,所以洛知彰不曾听闻过;要么,就是这个人秘密返京,只有顾桓祁一个人知晓。
或许,是顾桓祁对付顾桓祎的新杀招。
顾桓祁颔首,朝景熙和朗月招了招手,示意两个孩子到自己身边来。脸上挂着慈父般的笑容,温声道:“父皇还有些政事要办,不能再陪景熙与朗月玩了。但是父皇给景熙与朗月备了一个大红封...”
景熙和朗月两个不大点儿的娃娃对视一眼,高兴地蹦了起来。
顾桓祁轻微的咳嗽被两个孩子兴奋的欢呼声掩盖,他敛正神色,继续道:“待景熙与朗月各自回宫,内务府便会将红封送去了。”
景熙欢欣雀跃,依旧没忘了礼数,行揖礼道:“儿臣谢父皇。”
朗月跟着景熙,福礼下身,“朗月谢父皇。”
顾桓祁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便散了众人,乘御辇往尚宸殿去了。
沈清和看着御驾从消失在视线中,和煦的笑容渐渐消失,不禁凝眉。
不论是谁回了京都城,从城门处入皇宫,路程上也得要个个把时辰,顾桓祁何必这么急着去尚宸殿呢。
这个秘密入京的人,一定不简单。
顾桓祁坐在御辇中,偶尔抬眸,目光中带着几分疲惫,不似原本那般锐利明亮。抬起骨节分明的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自言自语道:“昨夜的酒怎的这般厉害。”
轿子外的小碟子听得分明,恭声道:“皇上,如今时辰尚早,可要奴才让御膳房再送碗醒酒汤来?”
顾桓祁的呼吸沉重而绵长,睁开眼睛,缓缓道:“不必了,让他们走的快些。朕想起来,还有一封密函没看。”
小碟子眉头微蹙,想起上个月的那封密函。昨日为皇帝整理御案时,那密函仍在桌案上,不曾被拆开过。
那时皇上大病初愈;蓝氏又才被贬为庶人,不肯供出其背后指使之人;民间又有了当今皇帝得位不正的流言。如此种种加在一起,哪里还顾得上那封密函呢。如今云骑尉已经秘密抵达京都城了,也是该将那密函先看完,再与之议事。
须臾功夫,御驾便到了尚宸殿。
小碟子伺候顾桓祁脱下身上的墨色大氅,又离开尚宸殿,为顾桓祁准备参茶去了。
顾桓祁快步行至御案前,手上一边将那信笺拆开,一边在龙椅上坐下身来。那封密函比寻常的信件都要厚不少,信封是用桑皮纸,或许是为了隐去来信人的字迹,外头连「皇上亲启」四个字都不曾写。
拆开桑皮纸的信封,其中仍有一个普通信封,顾桓祁的眼中浮起一丝不满,暗骂一句,“故弄玄虚。”
说着,指尖飞快地撕开了那信封。
顾桓祁对香气是极为敏感的,启开信封的封口时,钻入鼻息间的不是冷冽的烽火与兵刃气息,而是一丝极淡,似乎有一些熟悉的脂粉甜香。
顾桓祁不由蹙起眉头,心跳莫名地快了几分。
将信封展开,里头掉出一块儿丝绢,而那书信上头的字迹,也并不是刚劲的男儿字迹,而是极其娟秀工整的小字。
“吾女知涵,...”
顾桓祁飞快地看完信件上的内容,这不过是一封郭夫人写给仪妃的家书,一位母亲对女儿的思念罢了。
怎么会被装在桑皮纸信封中,又呈在了自己的桌案上。
一页,一页,一页...
顾桓祁看得愈发烦躁,可看到最后一页时,忽而瞪大了眼睛。
最后一页书信的字迹与前面几页完全不同,写字之人似乎不曾读过几页书,字迹歪歪扭扭的不成样子。
可上头写的,却是那丝绢与这家书的用法。
顾桓祁半信半疑地拾起方才从信纸中掉落出来的丝绢,覆在第一页家书上,按照最后一页书信所示的那般对齐,而后丝绢上每一个狮子手中的绣球里,都赫然圈出了一个字。
顾桓祁墨瞳微颤,「世上从无...」
顾桓祁连忙换了第二张家书,以丝绢覆于其上,「洛知微 诚」
看见洛知微三个字,顾桓祁额角的青筋不断地跳动起来,手指不可抑制地开始颤抖,又飞快地拿起第三页家书,「王拾孤 入」
顾桓祁张着嘴,发不出任何声音,麻木地拿起第四封家书,「宫为妃 辰」
这四页家书洋洋洒洒几百字,实际上是为了传递「世上从无洛知微 诚王拾孤入宫为妃 辰」。
宸字不是寻常可用的字,于是郭夫人以「辰」代「宸」。意思是洛渭洲从来不曾有过女儿,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过洛知微,是诚王顾桓祎捡了一个孤儿,将其悉心培养。以洛渭洲嫡女的身份,送入宫中为妃。她便是如今的宸皇贵妃。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顾桓祁感觉自己的胸口似乎被巨石压住,呼吸愈发困难。手上渐渐失了力,那张丝绢从他的指缝间滑落到冰冷的地面上。
从前顾桓祁不愿意细想沈清和的身世来历,他以为,只要沈清和能回到自己身边便好了。这一生太短,能与心爱之人相守,才是解了这世界苦涩的蜜糖。
可是眼下,自己最爱的人,竟与顾桓祎扯上了干系。
顾桓祁的脑子里自动将所有信息串联在一起,沈清和真的是宋昌的私生女,她成为洛渭洲的女儿入宫,其实是顾桓祎精心设计的一个圈套。
是顾桓祎,顾桓祎捡到了她,见她与宋霜若长相相似,便将她悉心培养,以洛渭洲嫡女——洛知微的身份将她送入宫中。
顾桓祎竟对宋霜若的喜好这般熟知,熟知到可以打造出一个与她近乎一模一样的洛知微。
长茉香,烟青色,簪花小楷,甚至研墨时的动作...
而自己,却将顾桓祎打造出来的替身,捧成了这世间最尊贵的女子,捧上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巅峰。
一时间,那封家书上的娟秀字迹变得扭曲,变得诡异。化作一张张阴鸷地脸,嘲笑他生来不及顾桓祎尊贵,如今仍旧掉入他的圈套,爱上了顾桓祎精心为自己量身定制的宠妃。
一股无法抑制的腥甜涌上喉头,猛地冲垮了他本就虚弱的身体,“噗——”
鲜红的血液从顾桓祁的口中喷出,御案上的奏折、密函、信件、书籍,皆沾染上了点点的殷红。
“皇上!”适逢小碟子端着温热的参茶入殿,见状快步跑向已经伏在御案上的顾桓祁,朝殿外大喊道:“传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