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南辰那洞察一切的话语,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靖王赵汝辰的心湖之上,让他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所有的伪装、彷徨、贪婪与恐惧,在这位亦师亦友的长辈面前,被剥得干干净净,无所遁形。
看着靖王那震撼到无以复加的表情,皇甫南辰却只是平静地将目光,重新投向了桌上那杯已经微微转凉的清茶。
“坐吧,”他淡淡地说道,“你并非第一个被余瑾那小子说动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靖王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悸动,依言重新落座,只是这一次,他的坐姿比之前更加挺拔,神情也更加专注。
“请相国……为我解惑。”
“惑?”皇甫南辰摇了摇头,嘴角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你心中并无困惑,只有恐惧。你在害怕,怕自己压不住余瑾这匹脱缰的野马,更怕自己……会成为皇兄眼中的下一个‘卢颂’。”
他抬起眼,目光变得锐利如刀:“余瑾的分析,没有错。陛下之所以会破格提拔他,将他从玄州提刑按察使任上,直接擢入中枢,拜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甚至默许他成立那什么‘均田司’,就是因为,陛下需要一把刀!”
“一把……”皇甫南辰的声音陡然转冷,“锋芒毕露,不畏生死,敢于斩向任何人的刀!”
“朝堂之上,盘根错节;公卿之间,沆瀣一气。那些老臣子,仗着三朝元老的资历,欺陛下年幼登基,处处掣肘,事事掣肘,让陛下……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说到此处,这位权倾朝野的尚书令,眼中竟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无奈。
“如今,陛下已经到了该真正亲政、收回皇权的年纪了。”
皇甫南辰忽然发出一声自嘲的轻笑,端起茶杯,看着水中沉浮的茶叶,幽幽道:“别说是他们了,就连我这个亲舅舅,在陛下的眼中,或许……也早已是一块不那么顺眼的绊脚石了。”
这番话,让靖王的心头又是一震。他从未想过,皇甫南辰竟然会将自己摆在如此位置。
“相国言重了,您是国之柱石……”
“是不是柱石,老夫自己清楚,陛下也清楚。”皇甫南辰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话锋一转,变得无比严肃。
“但你要清楚,余瑾的‘均田司’,它要做的,不是修修补补,而是真真正正在挖那些世家门阀的根子!这是不死不休的死局!作为执刀之人,余瑾和站在他身后的陛下,正承受着何等难以想象的压力?”
“这种时候,你若能挺身而出,不是作为宗室去争权,而是作为皇兄的臂助,去为他分担这份压力,你认为,陛下会如何看你?”
不等靖王回答,皇甫南辰便继续说道:“这自然是天大的好事。但……”
他的声音再次沉了下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帮忙握刀的人,要掌握好分寸。既要能真正地出上力,让那些魑魅魍魉感到痛楚,又绝不能让自己的力量,强大到让任何人……尤其是,让握着刀柄的陛下,感到一丝一毫的威胁。”
为了让靖王更深刻地理解其中奥妙,皇甫南辰用杯盖轻轻拨弄着盏中的茶叶。
“你看这茶。一撮好茶,能让一盏清水变得醇厚甘洌,回味无穷。这是‘增色’。”
他将杯盖放下,任由那些茶叶在水中缓缓舒展、起伏。
“可若是这茶叶放得太多,喧宾夺主,那再好的水,也只会变成一碗苦涩的药汤,难以下咽。这便是‘取祸’。”
靖王凝视着那杯中沉浮的茶叶,陷入了沉思。皇甫南辰的话,如同一盏明灯,瞬间照亮了他心中所有的阴霾。
“晚辈……受教了。”
皇甫南辰满意地点了点头,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微笑:“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点到即止。至于这个‘度’,日后你若是有什么把握不好的地方,尽可以多去问问余瑾。”
他顿了顿,给出了一个让靖王都感到惊讶的极高评价。
“此子,智深若海,心有惊雷而面如平湖,可为良助,亦可为良师。”
有皇甫南辰这番话,尤其是这最后一句堪称“定论”的评价,靖王心中最后一丝的疑虑与不安,也彻底烟消云散。
他豁然开朗!
他不再彷徨,不再犹豫,心中只剩下前所未有的清明。
“多谢相国指点迷津!”
靖王猛地站起身,对着皇甫南辰,无比郑重地,行了一个九十度的深躬大礼。
这一拜,拜的是师长,拜的是恩情,更是拜他为自己指明了一条通天大道。
直起身时,他眼中的迷离与慵懒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属于亲王赵汝辰的、几乎从未示于人前的锐利与决断。
“夜已深,晚辈……告辞!”
说罢,他再无片刻停留,转身便走,步履沉稳,背影决绝。
看着靖王消失在门外的身影,书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许久,一位体态丰腴、面容温婉的妇人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莲子粥,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正是皇甫南辰的夫人。
她将粥碗轻轻放在桌上,望着门口的方向,柔声道:“这孩子,从小就犟,但终究还是肯听你的话。”
皇甫南辰端起粥碗,用汤匙轻轻搅动着,脸上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不,他不是听我的话,他是听懂了余瑾的话。”
他吹了吹热气,喝了一小口粥,眼中闪过一抹连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赞许与惊奇。
“说实话,我也没想到,余瑾这小子,竟然有如此胆魄和眼光,敢把主意打到靖王的身上……呵呵,这步棋,走得实在是妙啊。”
他放下粥碗,目光仿佛穿透了书房的墙壁,望向了京城那片最是繁华、也最是藏污纳垢的所在,用一种近乎断言的语气,轻声说道:
“不出意外的话,京里那些盘根错节、自以为是的世家门阀,这一次……注定要在那位年轻的余瑾身上,撞个头破血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