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纫机在堂屋正中央安了家,像个威严的新主人。
这铁家伙可金贵,光那铸铁机身就有一百多斤重,抵得上两头肥猪的价钱。
纳斯塔霞对待缝纫机比伺候月子还精心。
天不亮就起来,打一桶刚汲上来的井水,用细棉布蘸着,把机身擦得能照见人影。
连皮带轮的凹槽都不放过,小拇指裹着布头,一点一点地掏。
擦完还要抹层薄薄的菜籽油,说是防锈。
这法子是跟供销社打听来的,每次就用一小勺,金贵得很。
屯里人更是上心。
陈老汉砍了棵老榆树,照着机身尺寸打了副结实的架子。
四个脚垫得平平整整,还用砂纸打磨得溜光水滑,生怕刮坏了缝纫机的漆面。
架子上特意雕了花纹,说是“喜庆”。
消息像春风里的柳絮,没几天就飘遍了十里八乡。
“听说了没?上官屯的缝纫机,针脚比蜘蛛网还密实!”李庄的媳妇们蹲在井台边嚼舌根。
“俺姑亲眼瞧见的!”周家屯的赵嫂子拍着大腿,“那铁家伙’哒哒哒’响一阵,一件衣裳就缝好了!比十个巧媳妇还麻利!”
最夸张的是马家沟的老光棍,逢人就吹:“上官屯那铁娘子,一夜能缝三十床被子!”
这话传到纳斯塔霞耳朵里,把她羞得满脸通红。
连公社的廖书记都惊动了。
他专门抽空来了趟上官屯,围着缝纫机转了三圈,摸着“上海制造”的铭牌直咂嘴:
“好家伙!这要是每个生产队都有一台……”
话没说完,就被陈和平赶紧拉开了。
全公社就这一台,可不敢让他多看,省得打主意。
每天天擦黑,纳斯塔霞都要给缝纫机罩上红布。
那布是她用接生时主家送的喜布改的,四个角还缀着铜钱,说是“镇宅”。
林川笑话她迷信,可半夜起夜时,总看见媳妇在油灯下,对着缝纫机发呆,嘴角挂着笑。
……
开春的头一个集日,生产队的大院就挤满了人。
陈和平让人在仓库门口挂了块木牌,用红漆刷着“上官屯缝纫社”六个大字。
风一吹,牌子晃悠着,在土墙上投下一道晃动的影子。
纳斯塔霞早早来了,把缝纫机擦得锃亮。
针杆上抹了菜籽油,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她特意换了件干净的蓝布褂子,头发用红绳扎得紧紧的。
这是要当缝纫老师了。
“排队!排队!”
王寡妇挥舞着竹竿维持秩序,可没人听她的。
小媳妇们抱着花布往前挤,老太太们挎着针线筐,连几个老汉都蹲在墙根下看热闹。
他们想瞧瞧,这铁疙瘩到底能不能比自家婆娘手缝的结实。
第一个上来的是赵婶儿。
她掏出块红布,是留着给未来的孙子做肚兜的。
“纳、纳……”
她的手像风里的枯叶,抖得厉害。
那块红布在她指间簌簌作响,仿佛随时要飘走似的。
“俺、俺怕……”
赵婶儿的嘴唇打着颤,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她活了四十多年,纳过上千双鞋底,可眼前这铁家伙冷冰冰的,针眼小得跟芝麻粒似的。
纳斯塔霞轻轻握住她青筋凸起的手背。
她闻到赵婶儿身上熟悉的旱烟味。那是常年就着油灯做针线熏出来的。
“这样。”她带着赵婶儿的食指抵住布料,拇指和中指捏住转轮,“往前送,别怕。”
赵婶儿的呼吸都屏住了。
她感觉纳斯塔霞的手又暖又稳,像块烧热的熨铁。
“咔嗒!”
针尖刺透红布的刹那,赵婶儿“啊呀”一声,差点从凳子上弹起来。
那声音比她想象的脆生,像咬开一颗炒黄豆。
“缝纫机怎么活啦!”王寡妇突然拍起巴掌。
赵婶儿低头看去。
针脚走得笔直,比她用顶针纳的密实多了。
红布上那排细密的线迹,像极了春天里新翻的垄沟,齐齐整整地排向布料的另一端。
赵婶儿突然红了眼眶。
她摸出个蓝布包,里头裹着珍藏多年的铜顶针:“这个给你……”
顶针内侧还留着经年累月磨出的凹痕。
纳斯塔霞刚要推辞,却见赵婶儿固执地拉过她的手,把顶针套在了她的小指上。
“往后啊……”赵婶儿抹了把眼睛,“新社会咯!”
晒谷场上顿时响起一片笑声。
丁大山媳妇挤到前头,掏出件旧褂子:“褂子能改不?俺家那口子穿着上山,都磨破了。”
纳斯塔霞接过褂子,手指在布料上比划几下。
她脚下一踩,缝纫机“哒哒哒”响起来,针脚像行军似的,整整齐齐走出一道直线。
“神了!”李满仓媳妇捧着褂子,翻来覆去地看,“这针脚密的,再穿三年都磨不破!”
日头爬到正午时,缝纫机前已经排了二十多人。
陈历年蹲在门槛上记账:改衣裳,收一个工分;做新衣,收三个工分或2斤玉米;补鞋面,免工分,但得帮着纳鞋底……
最热闹的是晌午歇息时。
小媳妇们围着纳斯塔霞问东问西,孩子们在缝纫机底下钻来钻去。
有个胆大的丫头,偷偷踩了下踏板,吓得尖叫一声,逗得大伙直乐。
林川从山上打猎回来,远远就听见缝纫机的“哒哒”声。
他站在院门口,看着媳妇被围在中间,脸上带着他从没见过的光彩。
夕阳西下时,纳斯塔霞数了数今天的收获:
改了七件衣裳,做了三条裤子,还收了十六个工分。
这铁疙瘩,确实给上官屯带来了新气象。
以前纳鞋底熬得眼睛通红的老太太,现在也能踩着踏板做新衣裳了;
小媳妇们凑在一起,不是比谁家男人能干,而是比谁踩缝纫机的技术好;
连最顽固的老吴头都承认:“这新社员,比十个壮劳力还顶用!”
……
那天晌午,屯子里的狗突然全叫了起来。
老吴头正蹲在自家门槛上抽旱烟,眯着眼往大路上瞅。
五个穿蓝布衣裳的陌生人,三男两女,背着方方正正的行李卷,正跟着陈和平往屯里走。
打头的那个戴眼镜,镜片在太阳底下反着光,晃得人眼晕。
“这是干啥的?”老吴头捅了捅旁边的李满仓。
李满仓吐了口唾沫,把锄头往地上顿了顿:“谁知道呢,看着细皮嫩肉的,莫不是上头派来的技术员?”
五个陌生人走到晒谷场就停下了。
戴眼镜的从兜里掏出块白手绢,擦了擦额头的汗。
这动作让围观的老太太们直撇嘴。
屯里的汉子,哪个不是用袖子抹汗的?
陈和平敲了敲铁皮喇叭:“社员同志们,这是省里派来……派来……”
他卡壳了,转头问戴眼镜的,“你们是叫啥来着?”
“知识青年。”戴眼镜的扶了扶眼镜,“我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
这话说得文绉绉的,晒谷场上顿时一片寂静。
纳斯塔霞站在人群最后,悄悄打量着那个扎麻花辫的姑娘。
姑娘的蓝布褂子一个补丁都没有,手腕上还戴着块亮晶晶的手表。
那表针“咔嗒咔嗒”走动的声响,隔着一丈远都能听见。
“住哪儿啊?”张瘸子突然问。
陈和平挠挠头:“先住队部西屋吧。”
知青们跟着陈和平往队部走时,屯里的娃娃们远远跟着,既不敢靠近,又不舍得离开。
铁蛋捡了块土坷垃,想扔又不敢,最后只是用脚碾成了粉末。
晚上,周铁栓去给知青们送被褥。
推开西屋的门,他愣住了。
墙上贴着张画像,不是常见的毛主席像,而是一个卷头发的外国人。
麻花辫姑娘正捧着本厚书看,见他进来,慌忙把书合上。
封面上烫金的洋文在油灯下闪闪发亮。
“这,这是啥书……”周铁栓突然变得结巴。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麻花辫姑娘轻声说。
“钢铁是怎么炼成的?”周铁栓嘿嘿一乐,“这俺知道,俺屯里有小高炉!”
麻花辫姑娘“噗嗤”一乐:“我说的是小说名字。”
“小说?”周铁栓愣了一下,“什,什么是小说?”
麻花辫姑娘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小说就是……”
她张了张嘴,突然词穷了,“就是编出来的故事,写在书上的。”
周铁栓挠了挠头,黑乎乎的手指在衣襟上蹭了蹭:
“像说书人讲的那种?俺们屯过年时会请说书人来讲《杨家将》。”
“差不多吧。”
麻花辫松了口气,随即又皱起眉头,“不过这个是外国人写的……”
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花,墙上的人影跟着晃了晃。
周铁栓盯着那本厚书,突然伸手想摸一摸,又在半空停住了。
那书皮太干净了,比他过年穿的新衣裳还干净。
“这书……”他咽了口唾沫,“讲啥的?”
麻花辫的眼睛亮了起来:“讲一个叫保尔的年轻人,他在战场上受了重伤,后来……”
“保尔?”周铁栓突然打断她,“外国人有姓’保’的?真奇怪的姓……”
屋里一下子安静了。
麻花辫的嘴唇抖了抖,突然“咯咯”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周铁栓站在那儿,脸涨得通红,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对不起……”麻花辫擦了擦眼角,“我是说,保尔是他的名字,他姓柯察金……”
门外突然传来陈和平的咳嗽声:“铁栓!送个被褥要这么久?”
周铁栓如蒙大赦,转身就往外跑,差点被门槛绊个跟头。
跑到院子里,冷风一吹,他才发现后背都湿透了。
屯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知青屋里的煤油灯还亮着。
像只陌生的眼睛,在黑暗中静静注视着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