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蝉鸣刚在老槐树梢炸响第一声,叶辰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揉着眼睛拉开汽修店的卷帘门,晨光里站着郭晓棠,手里攥着张纸,鼻尖沁着细汗,像朵被晒得微微蔫了的向日葵。
“叶大哥!你看这个!”她把纸往他手里塞,声音发颤,指尖的温度烫得人手心发麻。
是张通知书,边角被攥得发皱,抬头印着“市农业技术推广中心”的红章,正文写着:“郭晓棠同志选育的‘粉团花’适应性改良项目通过评审,拟纳入本市老品种保护计划……”
叶辰的睡意瞬间散了。这花是郭晓棠从戏院砖缝里抢救回来的,去年冬天差点冻死,她裹着棉被守了三夜;开春后又犯了根腐病,她蹲在种子站的资料室翻了三天老账本,才找到用草木灰防治的土法子。现在这纸轻飘飘的通知书,倒比他修过的任何一台发动机都让人觉得沉甸甸的。
“成了?”他的声音也有点哑。
“成了!”郭晓棠用力点头,眼圈突然红了,“刘站长说,这是咱市第一个从废墟里抢救回来的本土花卉品种,以后能在公园、绿化带推广,让更多人看见……”她吸了吸鼻子,“爷爷要是知道了,肯定高兴。”
叶辰想起郭开宣临终前的样子。老人躺在病床上,枯瘦的手指摩挲着本旧相册,里面夹着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郭夫人站在戏院后台,鬓边别着朵粉团花,笑得眉眼弯弯。当时他不懂这花对郭家的意义,现在看着郭晓棠泛红的眼睛,突然明白,有些传承从来不是摆在祠堂里的牌位,是能从砖缝里钻出来、在风雨里活下来的那点念想。
“该告诉张奶奶他们。”叶辰转身往屋里走,想找个干净的袋子把通知书装起来,却被郭晓棠拉住。
“等等,”她从帆布包里掏出个铁皮盒,打开来,里面是些包在油纸里的种子,“这是粉团花的种子,刘站长说能种了,咱分点给街坊,让大家都种上。”
两人刚走到胡同口,就见张奶奶挎着菜篮子往回走,看见他们手里的铁皮盒,眯起眼睛笑:“这是啥宝贝?看晓棠乐得,嘴都合不拢了。”
“张奶奶,粉团花的项目成了!”郭晓棠把通知书递过去,声音里还带着激动,“以后公园能种,咱胡同也能种!”
张奶奶的老花镜滑到鼻尖上,她凑着晨光看了半天,突然抹了把脸:“好啊,好啊……你奶奶要是知道,肯定也高兴。当年她总说,这花贱,给点土就能活,像咱胡同里的人。”
正说着,王大爷推着炸糕摊过来,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咯噔”响。“啥好事这么热闹?”他掀开保温罩,一股甜香涌出来,“刚炸的豆沙糕,给你们留着呢。”
叶辰把事情说了说,王大爷往铁皮盒里瞅了瞅,突然一拍大腿:“我那炸糕摊旁边正好有块空地,我回去就翻土,种上几棵!开花了肯定招顾客!”
消息像长了翅膀,没半晌就传遍了胡同。赵叔拎着他那只刚刷完清漆的樟木柜子过来,说要在柜子顶上摆个花盆种粉团花;刘婶的水果摊腾出个角落,放了个青瓷盆,等着种子下锅;就连平时最闷的张叔,也扛着锄头来问,自家院里的老石榴树下能不能套种。
叶辰的汽修店门口很快聚了群人。他找出些空花盆,往里面装了从戏院废墟里运回来的土——那土混着碎砖和腐叶,是粉团花最熟悉的味道。郭晓棠蹲在地上,教大家怎么播种:“埋半寸深就行,别浇水太勤,这花怕涝……”她的声音被蝉鸣裹着,像根细细的线,把街坊们的心都串在了一起。
“对了,”叶辰突然想起什么,从柜台下翻出个布包,“还有个好消息。”
是几张红色的证书,盖着“市总工会”的章。上个月他帮社区修了二十多辆旧自行车,都是孤寡老人和困难户的,社区主任瞒着他报了“便民服务先进个人”,昨天刚把证书送过来。
“这有啥好说的。”他把证书往回塞,却被张奶奶抢了过去。
“咋不好说?”老太太举着证书,嗓门比平时亮了三分,“咱胡同出了个办实事的,比啥都强!小叶,你爸要是知道,肯定也为你骄傲。”
提到父亲,叶辰的耳朵有点红。他蹲下去继续装土,指尖触到温润的泥土,突然觉得,父亲当年在缅甸战场上守护的,郭开宣想守住的戏院,郭晓棠抢救的花种,还有自己修的每一辆自行车,其实都是一回事——是把日子往踏实里过的那点心气,是让身边的人能笑着过日子的那点念想。
傍晚收工时,夕阳把胡同染成了金红色。叶辰的汽修店门口摆了二十多个花盆,每个里面都埋着几粒粉团花的种子,街坊们还在花盆边插了小木牌,写上自家的名字:“王大爷炸糕摊专用”“刘婶水果铺之花”“张奶奶的宝贝疙瘩”……
郭晓棠捧着那纸通知书,站在花盆前拍照,说要洗出来贴在爷爷的笔记本里。叶辰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又看了看那些在夕阳下泛着光的花盆,突然觉得,所谓的好消息,从来不是孤零零的一张纸、一本证书,是能让街坊们凑在一起,笑着说“咱也种点”的那份热乎气,是能让那些藏在时光里的念想,在寻常日子里开出花来的那份踏实。
夜里,叶辰做了个梦。梦见郭开宣坐在戏院的太师椅上,郭夫人站在台上唱《锁麟囊》,鬓边的粉团花格外鲜艳。台下坐满了街坊,王大爷的炸糕摊摆在角落,香气飘了满场;张奶奶抱着收音机,里面正放着穆桂英的唱段;郭晓棠蹲在台前,往砖缝里撒着花种,每撒一粒,就长出一朵花来。
他站在台下,看着满场的粉团花,突然明白,有些好消息,是等了很多年,盼了很多代,才终于在某个蝉鸣的夏日,顺着阳光钻出来,落在每个人的笑脸上。就像那些埋在土里的种子,只要有人惦记,有人照料,总有一天能破土而出,把日子染成想要的颜色。
第二天一早,叶辰推开店门,看见郭晓棠蹲在花盆前,小心翼翼地往土里喷水。晨光落在她的发梢,也落在那些安静的花盆上,像撒了层金粉。
“叶大哥,”她抬头笑,眼里闪着光,“刘站长说,等花长出来,就给咱胡同挂个牌子,叫‘粉团花巷’。”
叶辰点点头,转身去搬那台要修的旧自行车。车铃被他轻轻一碰,“叮铃”一声,在清晨的胡同里荡开很远,像在为那些即将破土的种子,唱一支轻快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