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村口的老槐树就被冻出了一层白霜,枝桠上挂着的冰棱在微光里闪着冷光。叶辰蹲在牛棚旁,最后检查了一遍给生产队修的脱粒机,齿轮咬合处涂了新的黄油,转动起来顺畅得很,他这才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油污。
“叶师傅,真要走啊?”饲养员王大爷抱着一捆干草走过来,脸上堆着不舍,“不再留两天?等俺家那口子把腌的腊鱼晒好,你带点回去给娃尝尝。”
叶辰笑了笑,把工具箱往肩上一甩:“不了王大爷,队里的机器都修利索了,公社那边催着回城呢。腊鱼您留着自己吃,等开春我再来,到时候给您带两斤城里的白糖。”
王大爷叹着气点头,眼里的红血丝看得真切:“这大半年多亏了你,不然秋收时脱粒机坏了,咱队里的麦子怕是要烂在地里。你这手艺,真是没的说。”
叶辰心里暖烘烘的。从开春到寒冬,他在这个叫“石洼村”的地方待了八个月,跟着村民一起下地、修农具、盖仓库,手掌磨出的茧子厚了三层,却也收获了这辈子最踏实的认可。
“走吧,车在村口等着呢。”公社的通讯员小李骑着自行车来催,车把上挂着个布包,“张书记让我给你带的,说是村里凑的土产。”
叶辰接过布包,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是几斤晒干的红薯干、一包炒花生,还有一小罐蜂蜜,罐口用布仔细扎着。他鼻子一酸,把布包往工具箱里塞了塞:“替我谢谢张书记,还有大伙儿。”
王大爷往他手里塞了个热乎乎的烤红薯:“路上吃,顶饿。”
叶辰咬了一口,甜丝丝的暖意从喉咙一直流到心里。他挥挥手,跟着小李往村口走,身后传来村民们的招呼声——“叶师傅常来啊”“城里冷,多穿点”“给你家娃问好”……
村口的拖拉机突突地响着,车斗里已经堆了不少回城的行李。叶辰跳上车,找了个角落坐下,工具箱靠在腿边,硌得慌却让人踏实。小李坐在他旁边,递过来一杯热水:“这趟车拉的都是驻队干部和技术人员,总算能回家过个好年了。”
叶辰捧着搪瓷缸,看着车窗外的石洼村慢慢后退。村口的老槐树、晒谷场的麦秸垛、河边的水磨坊……每一帧都像刻在脑子里。他想起刚来时,村民们看他的眼神带着怀疑,觉得城里来的师傅娇气;想起第一次修水泵时,自己笨手笨脚摔进泥坑,全村人举着灯笼来帮忙;想起秋收时,他和小伙子们一起扛麦捆,晚上在打谷场围着篝火吃烤玉米,王大爷的孙子总缠着要听城里的故事……
“叶师傅,想啥呢?”小李戳了戳他,“快到公社了,张书记说要给你践行。”
叶辰回过神,车窗外的景象已经换成了公社的砖瓦房。张书记站在公社门口,手里还拿着个牛皮纸包,见拖拉机停下,赶紧迎上来:“叶辰啊,这是公社给你开的证明,上面写了你的事迹,回城交单位,肯定能给你评个先进。”
他接过证明,指尖触到纸页上的红印章,心里沉甸甸的。张书记又把牛皮纸包塞给他:“这是公社食堂腌的腊肉,带回去给家人尝尝,别嫌弃。”
推让了半天,叶辰还是收下了。拖拉机再次启动时,他回头看见张书记还站在门口挥手,直到变成个小黑点。他突然想起八个月前刚来的时候,自己还抱怨过这里的土路颠得骨头疼,抱怨过井水有股土腥味,可真到要走,心里却空落落的。
拖拉机在土路上颠簸了三个小时,才到县城的汽车站。叶辰扛着工具箱,提着布包,挤上了去市里的长途汽车。车里挤满了人,汗味、煤烟味混在一起,却奇异地让人感到亲切——这是属于城市的味道。
邻座是个抱着孩子的大嫂,孩子哭个不停,大嫂急得直抹眼泪。叶辰从布包里摸出块红薯干递过去:“给娃尝尝,甜的。”
大嫂愣了愣,接过红薯干哄着孩子:“谢谢你啊,同志。这是从乡下回来?”
“嗯,驻队八个月。”
“不容易啊,”大嫂叹着气,“我男人也在乡下插队,三年没回家了。”
车里的人渐渐聊开了,都是回城的人,说着乡下的事,语气里有抱怨,有怀念,更多的是对家的期待。叶辰靠在椅背上,听着这些话,眼皮越来越沉,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梦里又回到了石洼村的打谷场,王大爷的孙子扯着他的衣角要糖吃,远处的麦浪金黄金黄的,风吹过,像一片海洋。
“同志,醒醒,到市里了!”
叶辰猛地惊醒,窗外已是高楼林立,汽车鸣笛声此起彼伏。他揉了揉眼睛,拎着东西挤下车,脚踩在柏油马路上,竟有些不习惯——比乡下的土路硬多了。
站在汽车站的广场上,他一时有些恍惚。八个月,足够让石洼村的玉米从出苗长到收割,足够让河水从冰封到潺潺流动,也足够让这座熟悉的城市变得有些陌生。街角的包子铺换了招牌,以前常去的修鞋摊挪了地方,连空气里都飘着煤烟和烤红薯混合的味道,比记忆里更浓。
“叶辰?”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叶辰回头,看见妻子秦淮茹抱着女儿站在不远处,眼圈红红的。女儿穿着件新做的红棉袄,看见他,先是愣了愣,然后“哇”地哭出来,挣扎着要扑过来。
“爸!爸!”
叶辰赶紧跑过去,把女儿抱进怀里,小家伙的眼泪鼻涕蹭了他一肩膀,却比任何礼物都让他暖心。“妞妞长这么高了,”他亲了亲女儿冻得通红的脸蛋,声音发哑,“想爸爸没?”
“想!”妞妞搂着他的脖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妈妈说爸爸在给叔叔们修机器,妞妞不闹,爸爸就回来了。”
秦淮茹别过头,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笑着说:“别在这儿站着了,风大,回家。”
叶辰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接过秦淮茹手里的布包,触到她冰凉的手,赶紧攥在自己手心暖着。“等久了吧?”
“没多久,”秦淮茹摇摇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单位说你今天回城,我一早就来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女儿在怀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说妈妈给她做了新棉鞋,说邻居家的小狗生了崽,说幼儿园的老师夸她画画好看。叶辰听着,时不时应一声,心里像被温水泡着,软乎乎的。
路过菜市场时,秦淮茹拉着他拐了进去:“买点肉吧,晚上给你做红烧肉。”
菜市场里热闹得很,小贩的吆喝声、自行车的铃铛声、讨价还价声混在一起,充满了烟火气。叶辰看着鲜红的猪肉、翠绿的青菜、堆成小山的土豆,突然觉得,这吵吵闹闹的场景,比乡下的寂静更让人踏实——这是家的味道。
“给我来二斤五花肉,要带皮的。”秦淮茹熟练地跟摊主搭话,“再称一把菠菜,要新鲜的。”
叶辰抱着女儿,靠在旁边的柱子上看着。秦淮茹穿着件灰色的棉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飘起来。八个月不见,她瘦了点,但眼神里的光更亮了。他突然想起临走前,她半夜起来给他缝扣子,说:“到了那边好好干,家里有我呢。”
“爸爸,你看!”女儿指着远处的糖葫芦,眼睛亮晶晶的。
叶辰笑着掏钱买了一串,递到女儿手里:“慢点吃,别扎着嘴。”
回家的路不算长,却走得格外慢。女儿叼着糖葫芦,在他怀里慢慢睡着了,口水蹭在他的棉袄上,像朵小小的浪花。秦淮茹挽着他的胳膊,絮絮叨叨地说家里的事:“你走后,单位给咱家换了间大点儿的房子,带阳台的;妞妞上了幼儿园,第一天哭了半天才肯进去;你妈上个月来看过我们,带了一篮子鸡蛋……”
叶辰听着,时不时点头,心里的空缺一点点被填满。原来他不在的日子里,家里的生活也在有条不紊地继续,而这一切,都是秦淮茹在撑着。
走到家属院门口,遇见了老邻居张大妈。张大妈眼睛一亮:“叶辰回来啦?可算盼着你了!你家秦淮茹一个人又上班又带娃,不容易啊。”
“是啊,回来了。”叶辰笑着点头,心里更不是滋味。
上楼的时候,女儿醒了,指着二楼的窗户说:“爸爸,家!”
推开门,一股熟悉的煤气味混着饭菜香扑面而来。房子果然大了些,墙上贴着妞妞的画,桌上摆着个新暖瓶,窗台上还放着盆仙人掌,绿油油的。秦淮茹把他的工具箱放在墙角:“先洗手,我去做饭。”
叶辰抱着女儿坐在沙发上,看着秦淮茹在厨房忙碌的背影,突然觉得眼眶发热。他从布包里掏出王大爷给的红薯干,还有公社给的腊肉,一一摆在桌上。妞妞好奇地拿起一块红薯干,咬了一小口,眯着眼睛笑:“甜!”
“这是王爷爷给的,”叶辰摸着女儿的头,“以后爸爸带妞妞去乡下玩,让王爷爷给你烤玉米吃。”
“好!”
红烧肉的香味飘过来时,叶辰觉得肚子饿得咕咕叫。他走进厨房,从后面轻轻抱住秦淮茹的腰。秦淮茹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慢慢放松下来,声音带着点哽咽:“别闹,妞妞看着呢。”
“我想你了。”叶辰把下巴搁在她的肩上,声音闷闷的。
“嗯,”秦淮茹的肩膀轻轻抖着,“我也是。”
晚饭时,妞妞坐在宝宝椅上,拿着小勺子给自己喂饭,弄得满脸都是油。叶辰和秦淮茹看着她,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窗外的路灯亮了,透过玻璃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吃完饭,叶辰给妞妞洗了脸,哄她睡下。回到客厅,秦淮茹正在给他收拾行李,把乡下带回来的土产一一归置好。他走过去,从背后拿出个小布包:“给你的。”
秦淮茹打开一看,是支梅花形状的木簪,雕得不算精致,却打磨得光滑发亮。“这是……”
“在石洼村的时候,找木匠师傅学的,”叶辰有点不好意思,“手笨,雕了好几天才成。”
秦淮茹把木簪插在头发上,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眼眶红红的:“好看,比城里买的还好看。”
她转过身,扑进叶辰怀里,再也忍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叶辰紧紧抱着她,闻着她头发上熟悉的肥皂味,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分开这么久了。
夜深了,窗外的汽车声渐渐稀疏。叶辰躺在床上,听着身边秦淮茹均匀的呼吸声,还有隔壁房间妞妞偶尔的梦呓。他伸出手,摸了摸床头柜上的证明——张书记给开的那份,上面写着“叶辰同志在驻队期间表现优异,吃苦耐劳,深受群众好评”。
他想起石洼村的星空,比城里亮得多;想起王大爷的烤红薯,甜得烧心;想起村民们在打谷场上的笑声,比任何掌声都实在。但此刻,他觉得,没有什么比身边的温暖更重要。
回城的感觉,就像漂泊的船终于靠了岸。不管外面的世界多热闹,不管乡下的日子多踏实,家永远是最让人安心的地方。叶辰闭上眼睛,嘴角带着笑,明天醒来,他要去单位报到,要带妞妞去公园,要给秦淮茹做一顿早饭——属于城市的、属于家的生活,要重新开始了。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画了道银线,像条温柔的河,静静流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