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卷着银杏叶扑在厂部会议室的玻璃窗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上午九点整,王主任踩着挂钟的最后一声“当”,推开了会议室的门。他穿着熨帖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的黑色公文包“咚”地放在长桌主位前,像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瞬间压下了室内的窃窃私语。
“人都到齐了?”王主任的目光扫过座位,笔尖在签到簿上敲了敲。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连窗外盘旋的鸽子都像是被惊到,扑棱棱飞远了些。
会议室里坐着二十多号人,有各车间的班组长,有技术科的骨干,还有像叶辰这样刚冒头的革新能手。大家手里都捏着笔记本,眼神里带着点紧张——谁都知道,王主任主持的会,从来不是走过场。上个月他在装配车间开现场会,盯着一台不合格的轴承看了三分钟,最后把车间主任骂得脸红到脖子根,连带着全车间加班整改了半个月。
“既然人齐了,咱就开门见山。”王主任拉开公文包,抽出一叠文件,最上面的纸页上印着一行加粗的黑字:关于开展“技术革新百日攻坚”的实施方案。他把文件往桌上一推,纸页散开的气流掀动了叶辰面前的笔记本角:“这阵子厂里的生产报表,大家心里都有数。南边的农机展销会,咱厂的展位被挤在角落,人家客户手里拿着订单,愣是被隔壁厂带自动播种功能的新机吸引走了——这事儿,不丢人吗?”
他的手指重重点在“自动播种”四个字上,指甲修剪得整齐的指尖泛出白:“五年前,咱厂的‘铁牛’牌播种机拿过部优奖,那会儿谁不竖大拇指?可现在呢?老伙计们抱着老图纸啃,年轻人不敢往深里改,眼睁睁看着市场被抢。今天开这个会,就是要捅破这层窗户纸——要么跟上趟,要么被淘汰,没有第三条路。”
坐在叶辰旁边的老王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手里的钢笔在笔记本上洇出个墨点。他昨晚刚跟叶辰琢磨着改老机器的下料口,这会儿听见王主任的话,既有点心虚,又有点被说中痛处的发热。
王主任喝了口茶,茶渍在搪瓷杯底晕开浅黄的圈:“技术科先说说,上个月报上来的三个改良方案,为啥卡在评审环节?”
技术科的张科长推了推眼镜,声音带着点犹豫:“主要是……有些方案太激进,比如叶辰同志那个振动下料装置,图纸看着是不错,可车间说加工精度达不到,怕批量生产出问题。”
“怕?”王主任把茶杯往桌上一顿,茶水溅出几滴在文件上,“当年咱厂造第一台联合收割机,老师傅们拿着锉刀一点点挫齿轮,那会儿谁怕过?现在有了车床、铣床,反倒没胆子了?”他看向叶辰,眼神里带着审视:“叶辰,你说说,你的方案卡在哪了?”
叶辰心里一紧,手指在笔记本上快速画了个简图:“回王主任,主要是振动电机的固定支架,现有材料的韧性不够,高速振动下容易开裂。我们试过三种合金,效果都不太理想。”
“去找材料研究所的老陈,他前阵子跟我说弄到了批航天级的钛合金边角料,问问能不能用。”王主任说得轻描淡写,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就说是我说的,先斩后奏,出了问题我担着。”
叶辰愣了愣——他昨天刚托人问过材料科,得到的答复是“特殊材料审批流程要三个月”,没想到王主任一句话就给破了局。
旁边的老王忍不住插了句嘴,声音有点发紧:“王主任,那……老机器改造就不搞了?我跟叶辰琢磨着……”
“搞!怎么不搞?”王主任打断他,嘴角难得带了点笑意,像冰面裂开条缝,透出底下的活水,“老机器是根,不能丢。这样,成立两个攻坚组:革新组由叶辰牵头,专攻新机研发;改造组由老王负责,把咱厂现存的三百台老机器升级改造,争取性能提升三成。”
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两张表,拍在桌上:“这是我连夜拟的任务书,资金、人员、设备,需要啥填上去,下午下班前交上来,我亲自批。”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气氛跟刚开会时截然不同。叶辰看着任务书上“允许试错三次”的字样,心里那块因为材料问题悬着的石头落了地;老王则在改造组的任务栏里重重画了个勾,墨色透过纸背,在垫着的旧报纸上印出个深色的点。
“还有件事。”王主任的目光落在墙角的饮水机上,那里堆着几个空桶,“从今天起,取消会议室的茶叶供应。”这话一出,好几个人都抬起了头,眼里带着诧异——王主任自己就是个老茶客,开会离不了浓茶。
“省下的钱,给两个攻坚组买咖啡、买夜宵。”他拿起公文包,拉链“刺啦”一声拉到顶,“一百天后,展销会再见分晓。散会!”
脚步声在走廊里渐远,会议室里却没立刻安静下来。老王凑到叶辰身边,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哎,你看王主任刚才那眼神,是不是有点像咱爹年轻时候督着咱哥俩修自行车?”
叶辰看着任务书上王主任用红笔圈出的“注意安全”四个字,点了点头。窗外的银杏叶还在往下落,可落在地上的声音,听着不像告别,反倒像新的种子,要钻进土里,等着来年发芽。
下午上班时,叶辰去材料研究所找老陈,刚说明来意,老陈就从铁柜里拖出个盖着红布的箱子:“你来得巧,王主任早上就打电话了,说‘有个叫叶辰的年轻人要来拿钛合金,给他最好的那块’。”红布掀开,露出块银灰色的金属,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上面,没映出刺眼的光,反倒有种温润的质感,“这可是好东西,当年造卫星剩下的,够你做十个支架了。”
叶辰抱着这块沉甸甸的钛合金往回走,路过车间时,看见老王正指挥着几个工人拆老机器的下料口,手里的扳手抡得虎虎生风,嘴里还喊着:“轻点!这零件还能用,别给我砸坏了!”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叠在车间的水泥地上,一个低头研究着金属的纹路,一个仰头喊着指挥的号子,像首不太规整却充满劲的歌。王主任站在办公楼的窗口往下看,端着搪瓷杯的手停在嘴边,杯里的浓茶冒着热气,把他的眼镜片熏得一片模糊。
他想起早上开会前,老伴在门口塞给他的煮鸡蛋:“跟年轻人打交道,别总板着脸,人家不爱听。”现在看来,不用他说,这车间里的热气,已经够把所有的冰都融开了。
百日攻坚的哨声,就这么在银杏叶的沙沙声里,在扳手碰撞的叮当声里,在钛合金温润的光泽里,悄悄吹响了。谁都不知道一百天后会是什么样子,但每个人手里的工具,都攥得比平时更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