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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城的梅雨季总带着股化不开的潮意,青石板路缝里钻出的青苔能攥出水来。阿绣蹲在自家绣坊后门的石阶上,正用竹片挑着廊檐下一张被雨打塌的蛛网。网中央蜷着只指甲盖大的黑蜘蛛,八只脚断了三只,沾着湿漉漉的蛛丝,像个被打坏的小玩意儿。

“造孽哟。”她轻声叹,指尖刚要碰,那蜘蛛突然抽搐了一下,黑亮的背甲上竟泛出点诡异的金斑。阿绣猛地缩回手,后颈的汗毛“唰”地竖了起来——这模样,像极了三天前隔壁张屠户家小儿子临死前,从喉咙里咳出来的那只。

张屠户家的小子才七岁,前儿个还在巷口追着黄狗跑,昨儿一早就发起高烧,说胡话时总喊“痒”,抓得脖子上全是血痕。请来的郎中正要施针,那孩子突然直挺挺坐起来,眼睛瞪得像铜铃,喉头“嗬嗬”响着,一口黑血喷在床板上,里头就裹着这么只带金斑的黑蜘蛛,脚还在动。

当时阿绣也挤在看热闹的人堆里,吓得手里的绣花绷子都掉了。张屠户挥着杀猪刀要劈那蜘蛛,却被路过的陈老道拦住。老道捻着山羊胡,盯着蜘蛛看了半晌,嘴唇嗫嚅着“蜘蛛蛊”三个字,声音小得像蚊子哼,转身就往城西破庙跑,像是见了鬼。

“阿绣!发什么呆?王大户要的并蒂莲帕子绣好了没?”娘在屋里喊,嗓门被潮湿的空气泡得发闷。

阿绣应着“就来”,却没动。她再看那蛛网,蜘蛛已经没了踪影,只有几缕断丝黏在竹片上,黏糊糊的,像极了张小子咳出来的血沫子。

绣坊里弥漫着丝线和浆糊的味道。阿绣坐在窗前的老梨木桌前,手里捏着银针,视线却落在窗棂上。那里不知何时结了张新网,比寻常蛛网密得多,丝线泛着幽幽的蓝,网眼规整得像用尺子量过。一只拳头大的灰蜘蛛正趴在中央,八只眼睛在阴雨天里亮得吓人。

“这网结得怪。”娘端着一碗艾草水进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眉头皱成个疙瘩,“前儿个李家嫂子来说,她家姑娘绣嫁妆时,窗台上也爬过这么只灰蜘蛛,没过两天就说心口疼,如今还躺着呢。”

阿绣的手一抖,银针戳在指腹上,冒出个血珠。血珠滴在湖蓝色的绸缎上,晕开一小朵暗紫的花,像极了张小子咳出的血。

“娘,这蜘蛛……”

“别瞎想!”娘打断她,把艾草水往她面前推了推,“喝了去去晦气。这世道,怪事多着呢,少打听。”

娘的声音发紧,阿绣却瞧见她转身时,袖口沾着些黄黑色的粉末,像是从什么药草上蹭下来的。

入夜,阿绣被一阵细微的“沙沙”声弄醒。月光从窗纸破洞钻进来,在地上投出个歪歪扭扭的影子——是只蜘蛛,比傍晚见的那只大些,背上的金斑像撒了把碎金,正顺着床脚往上爬。

她屏住呼吸,摸到枕边的剪刀。那蜘蛛爬到离她脸还有半尺远的地方,突然停住,一对前足轻轻颤动,像是在打量她。阿绣头皮发麻,猛地扬起剪刀,却只剪断了一缕蛛丝。蜘蛛“噌”地窜到梁上,不见了。

第二天一早,阿绣揣着攒下的月钱,往城西破庙跑。陈老道缩在供桌底下打盹,满脸褶子堆得像块干树皮。“老道,张屠户家的事,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阿绣把铜钱往他面前一放,叮当响。

老道睁开眼,瞥了眼铜钱,又看了看她,突然扯住她的手腕,指甲掐得她生疼。“你被盯上了。”他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那蜘蛛蛊,认人。”

“蜘蛛蛊?”阿绣心沉了半截,“那是什么?”

“南疆来的邪术。”老道往门外看了看,压低声音,“养蛊人把母蜘蛛埋在坟里,喂以尸油,待它孵出小蛛,再用活人血养着。下蛊时,只消让小蛛沾着对方的气息,它就会钻进那人皮肉里,啃噬五脏六腑。中蛊的人,先是发痒,再是发烧,最后像被什么东西从里头啃空了,七窍流血而死——就像张屠户家的小子那样。”

阿绣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的血都凉了。“那……那为什么是我?我没得罪过谁啊。”

“谁知道呢。”老道松开手,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塞给她,“这里头是雄黄和艾草灰,撒在门窗缝里,能挡一时。但这蛊认主,只要养蛊人不罢手,它总会找到你。”

阿绣攥着布包往回走,腿像灌了铅。路过巷口的杂货铺,老板娘王二婶叫住她:“阿绣,瞧你脸色差的,是不是昨晚没睡好?对了,前儿个见你娘去了趟南货行,买了些稀奇的香料,说是要给你绣的帕子增香呢。”

南货行?阿绣脚步一顿。那家铺子在城东南角,专卖些从岭南、云南来的稀罕物,寻常人家谁会去那里买香料?

回到绣坊,娘正在灶台前忙活,背对着她,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哭。阿绣放轻脚步走过去,看见灶台上摆着个黑陶小碗,碗里盛着些暗红色的液体,腥气扑鼻——像是血。而娘的手背上,赫然有个细小的伤口,还在渗血。

“娘!”阿绣失声喊道。

娘猛地回头,脸上泪痕未干,看见她手里的布包,脸“唰”地白了。“阿绣,你听娘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绣的声音发颤,“那蜘蛛蛊,是不是你下的?张屠户家的小子,李家嫂子的姑娘,还有我……是不是都是你?”

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住阿绣的腿,哭得几乎喘不过气:“娘不是故意的……是他逼我的啊!”

“他是谁?”

“是……是你爹。”娘的声音碎在泪里,“你爹没死,他在南疆学了养蛊术,回来找我们了。他说……他说当年我不该带着你跑,他要我们跟他回去,否则……否则他就用蛊害死所有跟我们亲近的人,让你尝尝众叛亲离的滋味。”

阿绣如遭雷击,愣在原地。爹?那个在她三岁时就被说是病死的爹?他还活着?而且是个养蛊人?

“张屠户家的小子,前阵子笑你是没爹的孩子,你爹看见了……李家嫂子,去年说过我坏话……”娘泣不成声,“他逼我帮他,让我把沾了你气息的丝线给他,他好让蜘蛛认你。我不肯,他就……他就用蛊威胁我,说要是我不听话,就先让你中蛊……”

阿绣只觉得天旋地转,原来那些离奇死去的人,都是因为自己?而娘,为了保护她,竟被逼着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他在哪?”阿绣咬着牙问,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下来。

“他说……今晚子时,在城外的乱葬岗等你。”娘从怀里掏出个玉佩,塞给她,“这是你爹当年留下的,他说你带着这个去,他就信你是真心跟他走。”

阿绣捏着那枚冰凉的玉佩,指节泛白。她不能让娘再受折磨,也不能让更多人死于非命。

子时,乱葬岗阴风怒号,磷火在坟冢间飘来飘去,像无数双眼睛。阿绣攥着剪刀,一步一步往前走。远处的老槐树下,站着个黑影,背对着她,身形佝偻,手里拿着个陶罐,罐口不时传来细微的“窸窣”声。

“你来了。”黑影转过身,脸上沟壑纵横,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正是阿绣从未见过的“爹”。

“是你害了张屠户家的孩子?”阿绣的声音在发抖,却努力挺直腰板。

“碍事的人,留着没用。”男人的声音像生锈的铁器摩擦,“阿绣,跟我回南疆去。那里有你的位置,你娘当年不懂,你该懂——有了蛊术,谁也不敢再欺负我们。”

“用害人的法子换来的安稳,那叫安稳吗?”阿绣举起剪刀,“你若再害人,我……”

男人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股说不出的诡异。他举起陶罐,猛地摔在地上。“哗啦”一声,无数只黑蜘蛛从罐里涌出来,背上的金斑在月光下闪着妖异的光,朝阿绣爬去。

阿绣急忙掏出老道给的布包,把雄黄和艾草灰往地上撒。蜘蛛们冲到灰圈外,像是被什么东西挡住,焦躁地打转,却不敢上前。

“没用的。”男人从怀里掏出个小竹筒,倒出一只足有巴掌大的蜘蛛,那蜘蛛通体乌黑,背甲上的金斑连成一片,像只睁开的眼睛——是母蜘蛛!“母蛛一出,子蛛无惧。”

母蜘蛛发出“嘶嘶”的声音,朝灰圈爬来。那些小蜘蛛像是得了指令,竟踩着同伴的身体,越过灰圈,朝阿绣扑去。

阿绣闭紧眼睛,举起剪刀乱挥,却只剪到几只小蛛。突然,她感觉手背上一凉,低头看见那只母蜘蛛已经爬到了她的手腕上,一对复眼死死盯着她,毒牙闪着寒光。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猛地冲过来,挡在她面前——是娘!

“不要!”娘张开双臂护住阿绣,任由母蜘蛛爬上她的脖颈。她从怀里掏出个火折子,猛地点燃了自己的衣襟,“阿绣,快跑!这蛊……怕火!”

火光“腾”地燃起,娘的惨叫声撕心裂肺。那些蜘蛛被火焰逼退,纷纷逃窜,母蜘蛛在娘的脖颈上挣扎了几下,被火焰烧成了焦炭。男人没想到她会自焚,愣在原地,等反应过来,娘已经倒在地上,成了个火人。

“娘——”阿绣扑过去,却被热浪逼退。她眼睁睁看着娘在火中蜷缩、不动,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男人看着地上的火堆,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转身就往黑暗里跑,像是疯了。

天亮时,官府的人来了。他们在乱葬岗找到了男人的尸体,他不知被什么东西咬得面目全非,七窍流血——像是中了自己养的蛊。而娘的尸体,在火堆里蜷成一团,手里还攥着半块阿绣绣了一半的帕子,上面绣着朵未完成的并蒂莲。

阿绣把娘葬在了城外的山坡上,旁边是张屠户家小子的坟。她撒了满满一把雄黄在娘的坟前,又烧了许多艾草,像是在完成一个迟来的承诺。

回到空荡荡的绣坊,窗棂上的蛛网还在,只是没了蜘蛛。阿绣拿起针线,坐在老梨木桌前,继续绣那朵并蒂莲。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绸缎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她的手指虽然还在抖,却一针一线,绣得格外认真。

巷口的王二婶路过,看见她在绣花,叹了口气:“阿绣,别太苦了自己。”

阿绣抬起头,笑了笑,眼角有泪滑落:“二婶,你看这花,只要根还在,总有开的时候。”

她知道,这临安城的潮意还会继续,那些藏在暗处的邪祟或许也从未消失。但只要心里的那点光不灭,再毒的蛊,再深的黑暗,总有被驱散的一天。就像娘最后用火焰证明的那样,哪怕是最柔弱的人,为了守护什么,也能爆发出焚尽一切的勇气。

蛛网还会结,蜘蛛或许还会来,但阿绣不怕了。她的针脚里,藏着娘的温度,也藏着一个寻常女子,在这凉薄世间,拼尽全力守护的那份干净与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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