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元十二年(387 年),建康宫的椒房殿里,淑媛陈氏抱着刚出生的皇子落泪 —— 这个孩子不哭不闹,眼睛直直望着殿顶,仿佛看不到人间烟火。孝武帝司马曜赶来时,孩子正被乳母用汤匙灌奶,小嘴蠕动却发不出声音,帝心一沉:“莫非是个哑儿?”
随着年岁增长,司马德宗的 “不惠” 渐渐显露:冬天穿着单衣跑出门,被冻得嘴唇发紫却不知冷暖;夏天抱着炭火盆,汗水湿透衣襟仍浑然不觉。太傅谢安曾试探:“陛下可识得这是《尚书》?” 他盯着竹简发愣,半天扯下一片竹青放嘴里咬。朝臣私下议论:“昔有晋惠帝何不食肉糜,今主上竟似木偶。”
太元二十一年(396 年)秋,孝武帝暴毙于清暑殿。司马德宗被抬上龙椅时,正抓着案头的镇纸往嘴里塞。太傅司马道子扶着他冰凉的小手按下玉玺,墨迹染脏龙袍,他却对着殿角的铜鹤傻笑 —— 他不知道,这方玉玺即将成为权臣们争夺的玩具。
隆安元年(397 年),兖州刺史王恭举兵清君侧,剑指王国宝。司马道子吓得连夜斩了心腹,将首级送往王恭军营。太极殿上,司马德宗看着血迹未干的奏报,突然伸手去抓蜡烛,被宦官慌忙拦下。这一年,他第一次知道,皇帝的诏书可以杀人,也可以保命。
孙恩起义的烽火蔓延至会稽时,他正被宫女架着在御花园学步。听见宫外喊杀声,他突然挣脱,跌跌撞撞往宫门跑,嘴里发出含混的 “啊啊” 声 —— 或许是本能地想逃离,但没人知道他的恐惧。直到刘牢之的北府兵入城,他才被抱回寝宫,怀里还紧紧攥着掉落的金銮殿瓦片。
元兴元年(402 年),桓玄的战船顺江东下,建康城不战而降。司马德宗被废为平固王,押往寻阳时,桓玄特意来 “辞别”:“陛下可知,当年你父皇曾说朕有霸王之相?” 他瞪着空洞的眼睛,突然伸手去抓桓玄的玉佩,被侍卫狠狠推开 —— 这或许是他唯一一次主动表达厌恶。
桓玄败亡后,桓振的叛军冲进江陵皇宫,钢刀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司马德宗蜷缩在龙椅后,听见桓振怒吼:“司马氏何负于我桓家!” 他被拖到阶前,突然想起哥哥安帝曾说 “此岂我兄弟意邪”,便拼命点头,口水顺着嘴角流到龙袍上。桓振看着这个痴傻皇帝,终究没下杀手 —— 留着他,更有价值。
义熙元年(405 年),刘裕的亲信王弘迎他回建康。船过采石矶时,他望着江面倒映的星空,突然指着北斗傻笑。王弘低声对左右说:“昔武帝云‘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今主上若醒,怕是要吓死。” 这句话,道破了所有权臣的心思:一个不会说话的皇帝,才是最好的皇帝。
回到皇宫的司马德宗,成了刘裕的 “吉祥物”。每逢祭天祭祖,他必须穿戴整齐出席,哪怕寒冬腊月也得在祭坛上跪半个时辰。有次冻得发抖,竟一头栽进香灰堆里,刘裕笑着扶起他:“陛下真龙体,怎可污了祭典?” 转身却对刘穆之说:“此等木偶,留着不过应‘昌明后二帝’的谶语罢了。”
义熙十四年(418 年)腊月,建康城飘着细雪。司马德宗坐在东堂,看王韶之捧着锦盒进来。他认得这个刘裕的长史,去年祭天就是他扶着自己的手献酒。锦盒打开,不是玉玺,而是三尺白绫。他突然想起桓玄篡位那晚,也是这样的白绫,悬在寻阳行宫的房梁上。
王韶之刚要动手,他却主动伸手整理衣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明 ——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主动做出符合帝王身份的举动。白绫收紧时,他听见殿外的铜鹤被风吹得叮当响,仿佛在为晋室唱最后一曲挽歌。这个从未说过一句话的皇帝,用沉默接受了命运,却在临终前,用一个整理衣冠的动作,保住了帝王最后的尊严。
义熙十四年(418 年)十二月,司马德文跪在安帝灵前,听着刘裕心腹傅亮宣读 “遗诏”。烛火摇曳中,他看见哥哥的棺木上落着一片梧桐叶,突然想起二十年前,桓玄之乱时兄弟俩被软禁在寻阳,每天只能数着房梁上的木纹度日。如今,命运又把他推到了风口浪尖。
登基大典上,他望着空荡荡的太极殿,想起父亲孝武帝曾在此大宴群臣,谢安的羽扇、桓温的甲胄,都成了过眼云烟。刘裕站在班首,铠甲上的龙纹比殿顶的蟠龙还要耀眼。他知道,自己不过是刘裕称帝前的最后一块遮羞布,就像当年王莽的孺子婴,曹丕的汉献帝。
元熙元年(419 年)春,他下诏修复被孙恩烧毁的太庙。站在残垣断壁前,看见工匠从瓦砾中挖出半截晋室玉玺,缺角处正是当年桓玄篡位时摔的。他轻轻抚摸裂痕:“父皇若知晋室宗庙如此,该作何想?” 身边的刘裕亲信咳嗽一声,他立刻换上笑脸:“劳工匠们快些,朕等着告慰先帝呢。”
刘裕的劝进表像雪片般飞来时,司马德文正在皇后宫中看褚氏缝补龙袍。“晋氏久已失之,今复何恨?” 他指着案头的赤纸诏书,对妻子苦笑,“当年桓玄篡位,我兄弟俩在江陵,桓振的刀就架在脖子上,如今不过是旧事重演。” 褚氏的针脚突然扎破手指,血滴在 “禅让” 二字上,像极了晋室最后的一滴血。
退位那天,他特意穿上晋武帝时期的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刘裕的士兵在宫外催促,他却坚持走完太庙祭祖的流程。捧着父亲的牌位,他轻声说:“父皇,当年王敦之乱,您在石头城受辱;如今孩儿禅位,至少保住了司马氏的香火。” 牌位在手中发烫,仿佛先帝在天之灵也在叹息。
迁居秣陵的零陵王府,门前有两株老梅,是从建康宫移来的。每当花开,他就带着褚后赏花,不让刘裕的监视者靠近。有次折下一枝插在瓶中,褚后忽然落泪:“当年在皇宫,你说等天下太平,要去琅琊郡看梅海,如今……” 他轻轻擦掉妻子的眼泪:“能死在梅花下,比死在刀剑下强。”
宋永初二年(421 年)九月,秋风萧瑟。司马德文正在梅树下临摹《兰亭序》,这是他退位后唯一的消遣。褚叔度突然来访,说皇后有请。他看着这个刘裕的走狗,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走进内房,看见白绫已经悬在梁上,他反而松了口气:“劳烦转告刘公,禅位诏书上的字,是我亲自写的,不怨任何人。”
士兵翻墙而入时,他正端坐在榻上,身上穿着即位时的玄色礼服,腰间系着母亲留下的玉佩。领头的小校愣住了 —— 他见过太多亡国之君的哭号求饶,却没见过如此平静的帝王。“动手吧。” 司马德文闭上眼睛,听见玉佩撞击的声音,想起哥哥安帝临终前的眼神,想起桓玄篡位时的漫天大火,想起刘裕北伐时的旌旗蔽日。
谥号 “恭皇帝”,是刘裕给的体面。下葬那天,褚后抱着他的遗像,突然笑了:“当年在寻阳,你说‘此岂我兄弟意邪’,现在终于不用再替司马家受罪了。” 送葬队伍经过朱雀桥,桥下的秦淮河依旧东流,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 东晋的百年江山,终究像这流水一样,一去不返。
晋安帝的痴傻与恭帝的清醒,恰似两枚硬币的正反面,映照着东晋灭亡的必然性。前者是生理缺陷与时代的残酷玩笑,后者是清醒认知与命运的无奈妥协。他们的存在,让权臣的篡位之路显得 “合乎礼法”,却也让晋室的崩塌多了几分悲情。
刘裕的崛起,标志着门阀政治的终结。安帝的 “不惠”,让桓玄、刘裕之流师出有名;恭帝的 “恭谨”,则是末代帝王在历史巨轮前的无奈屈从。当恭帝在梅树下接受死亡,当安帝在东堂咽下最后一口气,他们终于摆脱了帝王的枷锁 —— 哪怕是以生命为代价。
史书说恭帝 “性颇忍急,后深信浮屠”,其实是误解。他的忍,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无奈;他的信佛,是在乱世中寻找心灵慰藉。当他在遗诏中写下 “晋氏久已失之”,当他在白绫前整理衣冠,这个末代皇帝用清醒和尊严,为东晋王朝画上了一个悲壮的句号。
两晋的兴衰,在这两位皇帝身上浓缩成一场悲剧:一个是被命运诅咒的沉默者,一个是清醒赴死的守陵人。他们的故事告诉我们,在权力的漩涡中,帝王的身份有时不是荣耀,而是枷锁;而历史的残酷,从来不会因为个人的悲喜而停下脚步。当建康城的宫墙再次迎来新主,司马氏的故事,终究成了秦淮河畔的一段旧梦,被风吹散在历史的长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