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习室里面的空气，凝滞了足足有五分钟之久。
直到宣凝以为再也得不到对方的回应，等得又饿又无聊，只能抱起旁边余温尚存的午餐，用筷子挑了一只肥美的虾仁塞入口中之后，才听见从旁边传来的沙哑声响：
“那个时候的我还太年轻，闹腾冲动不懂事，在气头上创作出来的产物，现在回看一遍，同样也觉得有些不堪入目。”
感觉孔翊是做了好长时间的心理建设，后槽牙都快要咬碎了，才终于决定放下脸面，对着宣凝说出这么一句自贬的话来。
听听嘶哑难耐的声音，像是得了重感冒似的，又似乎是被吞进肚子里的牙齿碎片，所割坏了嗓子。
这番话能从孔翊嘴里说出来，就绝对不可能是虚情假意的谦卑或客套，只能是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看来她真的认为自己错了，认为自己当年太放肆，太冲动，初舞台的那一首《道歉信》，也仅仅只是向那场事件中无故牵连的其他人道歉，不夹杂任何的炒作营销意味。
宣凝放下筷子，将口中的虾肉尽数咽下，扭头望着对方，一字一顿：“我倒觉得，那时候的你能凭借着一股子冲劲站出身来，顶着这么大的压力维护朋友，便已经胜过这个世界上超过九成的普通人了。”
“而在今年的选秀节目上，你又能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大方方承认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此等气魄，绝非寻常人能够比拟！”
“呵！”对方并没有因为宣凝的那两句话而感激到流泪，表情依旧是不屑一顾，语气依旧是冷嘲热讽，“我孔翊何德何能，能被你套上这么高的一个帽子。”
“你今天费劲口舌整这一出，又打感情牌又戴高帽子的，无非就是想要把我架上去，让我不好意思再这样随便应付训练，以至于拖累同组的队友们，对吗？”
宣凝脑海里面瞬间警铃大作，眸底深处终于是流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该说不说，真不愧是高智商学霸！
不过，你一个主修数理化跟计算机编程的理科生，什么时候又兼修了心理学？
“这可都是你自己的理解，我什么也没说。”宣凝及时将脸上的惊愕给收了回去，重新恢复到了懵懂单纯的模样，但愿没有让人看出其他端倪。
孔翊也没有拆穿她，直接就将本子一合，把录音笔收回到外套口袋里，“如果你当真是怀着这个心思过来的，那么现在，你可以安心回去了。”
“我舞跳不好，纯粹是实力问题，与态度无关。”
一条鱼，就算再怎么努力，也都没办法像鸟一样在天空之中自由翱翔。
我的舞蹈底子就摆在这儿，哪怕没日没夜地练上一辈子，都不可能变成第二个姜夭妍或赵恩绘。
总决赛的团秀很重要，但对我来说，就只能是量力而行了，你再逼，也都逼不出多少东西来。
“嗐，这点你不用说，我也知道，”宣凝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玉米粒，随后无所谓地摆摆手，连头也不抬，“像你这么聪明、理性、有担当的绝世人才，肯定不会做出类似于……故意破坏舞台演出效果，这种十分无聊的事情！”
不清楚是哪个词触动了孔翊脑子里最敏感的那根神经，总之她感觉自己心头一颤，望向宣凝的眼神之中，亦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
而宣凝也并没有察觉到她的气息变化，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来，还不忘将手里的餐盒一并带上，“既然你都让我安心离开，那我也总不好违背你的意愿。打扰了你这么久，实在有些对不起！”
说罢，她便立刻转身往门外走，但还没等走远几步，又猛然扭头加上两句：
“对了对了，这几天的训练任务真的很重，无论是体力还是脑力，损耗程度都远远大于之前的公演排练。”
“你就算不是特别饿，多少也都应该吃点东西吧，否则会容易低血糖的，要是因此生病或受伤，影响到总决赛夜的状态，就更加麻烦了。”
宣凝抬起手腕，瞄了一眼现在的时刻，略一思索后，缓缓说道：“这个时间点去食堂的话，应该还不至于空手而归，只可惜耽误得有点久，恐怕没办法赶上下午的上课时间，不过……”
她眼珠子一转，灵巧地往前跳了几步，附身凑到孔翊眼前，两条纤长的柳叶眉几乎要笑成了两弯新月。
“我可以帮你请假哦！”
孔翊愣愣地拿着对方甩过来的正确答案，看着那道挺拔修长的身影消失在门后，一如她之前闯进来时那样，速战速决，悄无声息，恍若四处撩拨的穿堂风，让人根本没有办法拒绝。
还有她刚刚所说的话……
不仅善于戴高帽子，而且还善于揣测人心，当真不简单啊！
但在这一点上面，宣凝倒是揣测对了。即便硬气如孔翊，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弱小丫头，身体里面却藏着一个完美领导者的灵魂。
她能凭借一些从网上搜出来的半真半假的信息，就轻易看透了自己，而自己，却始终无法看透她。
如此异于常人的一个角色，孔翊怎么可能会不对她产生兴趣呢？
就像前几年的diss，以及初舞台的《道歉信》，孔翊一向喜欢高难度且具有挑战性的事，或人。
偏偏她又非常的理智，从来不意气用事，每一个看似大胆放肆的行为背后，其实都是她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来的决定。
当年为好友出头而创作出来的那篇diss，也不仅仅是为了激情泄愤，更主要的，是想让所有的吃瓜路人都来看看，什么才是rap圈真正的实力和作品。
免得让那些鱼目混珠的废物流量，继续败坏她们这个圈子里面的名声！
不过非常可惜，这个计划的最终成效甚微，三四年过去了，那些废物流量依然是混得如日中天，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影响。
孔翊并不熟悉娱乐圈，自然也低估了娱乐圈资本的力量，这绝对不是她凭借一己之力就能撼动得了的。
而且，在创造那篇作品的时候，她还是带着不少的个人情绪，好几个地方都只是纯粹的人身攻击，若是用公正的眼光来看的话，就非常不合理。
当时她自然是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现在事也平了，气也消了，再回过头看看，就能发现那篇歌词之中的不当言论，颇有一些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轻慢态度，越听越火大。
气得孔翊都想坐上时光机穿越回过去，狠狠扇那时年少轻狂没礼貌的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没办法，既然做错了，那就必须得道歉。
并且是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堂堂正正地道歉。
孔翊一向看不上某些劣迹艺人发出来的道歉声明，那语言跟用词，明显就是在网上随便找模版套出来的，甚至还都是免费模板，连一分钱都不想花，像是流水线工厂里面批量生产出来的大货，没有半点灵魂，也没有半点诚意。
她要创作出一篇真正的《道歉信》，一篇能让所有人都为之动容的《道歉信》。
既然从diss他人开始，那就要从diss自己结束。
《道歉信》的创作过程很顺利，没有经历什么太大的曲折，不过到了最后一步的时候，孔翊却犯了难。
到底该用什么方式，才能顺理成章地将自己的道歉，展现在所有人面前呢？
按理来说，将歌曲视频发在社交平台上是最简单的做法，但自己又不像那些明星艺人一样有那么多的粉丝，作品一发出去，回应者恐怕寥寥无几，没办法达到人尽皆知全网道歉的效果。
恰在此时，公司老板把她叫了过去，给了她一份选秀节目的报名申请表。
孔翊其实非常不想去，她不想当明星，不想当偶像，只希望能够一直安安静静地玩rap，什么大制作大班底选秀节目，她才不稀罕呢！
结果呢，节目主办方加公司老板还有她身边的几个缺德朋友，联合起来在她耳朵旁边唱双簧。
一边说你既然没接触过爱豆，凭什么要对她们抱有偏见；一边又说那个谁谁谁的实力好像蛮不错的，人称偶像rapper中的一条清流，就算跟你chianti放在一块进行比试，恐怕也是不落下风的存在。
这一来二去的，孔翊也成功被他们激起了斗志，头脑一热稀里糊涂地就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又有自带的流量顶着，不费吹灰之力便成功通过了几轮海选面试，拿到了正式的节目录制名额。
所以她说自己当初是一时糊涂，被人骗过来参加选秀的，也确实没有错。
可有一点，是连孔翊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
如果不是因为她本就有所动摇，其他人即便是说破大天去，也绝不可能把她给忽悠到这般田地。
明明有这么多次可以脱身的机会，她偏就视而不见，说到底，还是为了那一首《道歉信》。
把《道歉信》带上最大的舞台，把它从头到尾认认真真唱好，就是孔翊在这个节目里面，最重要的事情。
有人提醒过她，说你如果真的在节目里面唱了这一首歌，那么收看节目的所有观众，即便是当年没有关注过diss事件的，都会知道你曾经犯下过这么一桩不算太光彩的蠢事。
你确定要承担这么做的后果吗？
孔翊毫不犹豫地回答，说自己必须得承担。
只要是做错了事情，伤害到了一些无辜的人，都必须得承担起相对应的后果。
这是属于我们每个人在社会生活方面的责任，避无可避。
而专属于选秀练习生的责任，又是什么呢？
到最后，孔翊还是听了宣凝的嘱咐，一个人简简单单地去食堂吃了顿午饭，再一个人溜溜达达地回到了训练楼，停在虚掩着的练习室门前。
上课铃声早就已经响过了，练习室里也传来了熟悉的音乐旋律，可她依然是站在门口没有动，眼睛盯着门板上面那一张写着表演队名的白纸，思绪像是乘着歌声，飘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练习生的责任，大概就是全力以赴，争取出道成团。
孔翊知道自己和其他女孩不一样，自己从来都没想过要出道，甚至还非常抵触出道，一想起成为正式艺人后可能需要面对的各种麻烦事，她就一个头八个大了。
如果总决赛的那一晚，她没有成团的话……
她可能会很开心，可能会很平静，也可能，会很自责。
还有一点点不舍。
连续三次顺位排名，孔翊的成绩都很稳定，一直在第十一名到第十五名之间打转，虽然从来都没有正式进入过出道位，但她也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如今的这个名次，绝对是自己身后无数支持者们共同努力的结果。
若是我当真进不了最终成团位，必定是要辜负那些粉丝对我这么久以来的期待和拥护了……
孔翊的潜意识里，并不希望自己这几个月的努力，会是这么个遗憾无果的结局。
她也不想再来一首《道歉信》，去缅怀自己对那些素未谋面粉丝们的伤害。
曾经，她不想成团；但现在，她有她必须要去担当的责任。
人生是没有后悔药的，既然阴差阳错地选择了这条路，就肯定要硬着头皮往下走。
因为如木棉花一般热烈的孔翊，绝对不是一个没有担当的胆小鬼。
她深吸一口气，抬手推开房门，同组队友们除了养伤的赵恩绘之外，全都到齐了，在对着镜子各练各的，以至于没有一个人发现孔翊从门外走了进来。
宣凝正在靠窗的位置上，心无旁骛地指导着夏程程去攻克一段怎么跳都跳不会的腿部动作。
夏程程手长脚长的，身体控制能力又不是很好，一遇到节奏比较快的舞步，那两条细长的腿就像是要打结了一般，生怕她下一秒就左脚绊右脚，把自己给绊倒在地。
“宣凝，”孔翊径直走到旁边，淡淡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我有几个动作还不太懂，你能不能教教我？”
听到身后传来的声响，宣凝立马回头，眼中满满的都是惊喜，欢快应答道：“当然可以啦！”
千等万等，终于等到你松了口，我这边自然是求之不得呢！
夏程程也停下动作，看看宣凝，又看看孔翊，神情无措地拉了拉前者的袖子，“宣凝，是我先来的……”
语调之中的委屈，像极了一只即将要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宣凝卡在两人中间，有些无所适从，眉宇之间尽是为难，在思索了五秒钟之后，还是决定拉着夏程程的手，好声好气地和她打商量：
“程程，你看，你的基础比chianti好一些，要不先去旁边找夭妍她们练一会儿，等我教完chianti之后，再来帮你指导纠正？”
对于这个处理方法，夏程程并没有特别开心，但她同时也没有办法拒绝或生气，因为宣凝和孔翊，都是自己的好朋友。
她只能无奈一笑，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再依依不舍地走远了。
孔翊脱去身上的薄外套挂在衣架上，转头冲宣凝提议：“我们就从上午中断掉的那个地方开始练吧！”
宣凝一边打开平板调出舞台demo，一边十分爽快地应答道：“嗯，我都行，随你。”
反正只要有我在，肯定能把你调教得服服帖帖的，放在姜夭妍和赵恩绘中间都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