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二人来到一间静室,屏退左右。一时间,室内寂然无声。
刘鹏首先开了口,声音低沉:“三弟,今日为兄邀你单独一叙,是想与你商议一件关乎我汉室江山命运的大事。”
刘轩神色平静,语气淡然:“二哥请讲。”
刘鹏深吸一口气,正了正神色,道:“当年因我一念之差,致使高祖打下的江山南北分治。随着年岁渐长,这些年来,每每思及此事,总觉得愧对列祖列宗,常夜不能寐。”
刘轩抬眼看着他,问道:“二哥意欲何为?”
刘鹏也直视着刘轩,一字一句道:“我想让两汉重新归一。三弟之才,远胜于我。因此,我愿将皇位让给你,由你来执掌整个大汉。”
刘轩瞳孔骤然一缩:“二哥为登帝位,曾费尽心机,不择手段。如今为何甘愿将到手的皇位拱手相让?”
刘鹏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实不相瞒,我已身患绝症,怕是时日无多。我子庆贤年纪尚幼,若传位于他,非但帝位难保,只怕连性命都要断送。既然如此,不如将社稷托付于你,使山河重归一统,也算了却我一桩心病。”
刘轩神色微动,道:“可曾请太医诊治?你正当盛年,何至于此?”
刘鹏无力地摆了摆手,叹道:“大势已去,若能治好,我又何必出此下策?”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异常艰难,“只是……此事背后,我有一个条件。”
刘轩早有预料,唇角上扬,道:“果然没有这么简单。二哥请直言。”
刘鹏深吸一口气,道:“我唯一的条件,便是你接掌南汉、完成统一之后,立庆贤为太子。待你百年,由他继承大统。”
刘轩缓缓摇头:“此事不可。我已立庆远为太子,名分已定,不容更改。”
“我不信,你从未动过一统天下之念。这些年来你始终未对南汉用兵,不就是不愿见同室操戈、生灵涂炭么?”刘鹏忽然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当年我为争帝位,曾数次加害于你。不过,你的报复,也足够狠绝。……我们之间,算是两清了吧。”
刘轩蹙眉:“二哥何出此言?”
刘鹏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庆贤……其实是你的儿子,对吗?你让我替你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这顶绿帽,我戴得实在太久,也太沉重了。”
刘轩浑身一震,尚未开口,刘鹏又继续道:“你不必否认。庆贤那眉眼,与你小时候几乎一模一样。我虽早知他非我亲生,但多年抚养,早已倾注真心。这孩子果敢睿智,仁厚善良,你那庆远,未必及得上他。若他将来能继承大统,必成一代明君。”
他略作停顿,语气愈发沉重:“庆贤也是你的血脉,立他为储,于你并无损失。你接掌南汉也更名正言顺。但若你执意不肯,南汉的皇位必将旁落。到那时再兴兵争夺,不知又要赔上多少无辜性命。”
刘轩默然不语,眸中光影流转。
刘鹏缓缓说道:“你不必立时答复。我给一段时间考量。若你应允,我便着手安排交接,以免朝局生变。此事尚无第三人知晓,决定了之后,你让人去洛阳城西北翠花楼,找翠云姑娘,让她带人进宫……”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阵剧咳,以手掩口,待摊开掌心,赫然一抹殷红。他喘息稍定,哑声道:“只怕我这身子……等不了太久了。”
“两个月。”刘轩终于起身,目光深沉如海:“两个月后,我给你答复。在此期间,二哥……多多保重。”停顿了一下又道:“长安太医院有位姓王的太医,擅治疑难杂症。你在渭南多留些时日,我让他过来给你瞧瞧。”
刘鹏深吸口气,道:“不必了,我明日便回洛阳。把庆贤留在宫中,我不放心。”
刘轩叹息一声,站起身来,便向门口走去。他走了几步,忽又停下,背对着刘鹏,低声说道:“当年……为了报复你,是我……强迫二嫂……此事不能怨她……”
刘鹏苦笑摇头:“我一个将死之人,对这些看得都淡了。再说,我也不忍心让庆贤失去母亲……”
翌日清晨,刘鹏的车驾便启程返回洛阳,刘轩亦同时动身折返长安。此番两国君主的秘密会晤,究竟谈成了几分,又妥协了几何,外人无从得知。
返回长安的路上,刘轩独坐于摇晃的车驾之中,闭目凝神,将昨日刘鹏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神情在心底反复咀嚼。思虑越深,便越发觉得刘鹏那番言语,不似作伪。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默念着这句古语,心头泛起一丝复杂的涟漪。想到这位与自己明争暗斗了多年的兄长,如今竟已时日无多,他胸中并无半分快意,反而掠过一缕惋惜。
更有一份他从未预料的情感悄然浮现——那是一丝对刘鹏的歉疚。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一张温婉的容颜浮现在眼前。是张雅,那个被他深埋于内心的名字。随之而来的,是那个他素未谋面、却关系着他统一棋局的孩子——刘庆贤。
想到刘鹏明知庆贤身世,却仍悉心栽培,欲将两汉江山、帝王之业都托付于这个孩子。刘轩对刘鹏多年的怨恨,仿佛如同车窗外掠过的风景,逐渐远去。
此刻,刘鹏倒是没有想太多。从渭南归来,他唇角甚至总是隐含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副神情,看在心腹侍从眼中,俨然是心中大石落地、成功说服了那位雄主,放弃了对宋国动兵。
十余日后,刘鹏的銮驾终于驶入洛阳城。然而,与他路上精神焕发不同,回京后,他的身子却急转直下,不出几日,竟卧床不起,连每日例行的早朝也无法现身。南汉朝堂之上,一时间流言悄起,群臣皆是提心吊胆,一派山雨欲来的压抑景象。
这晚,刘鹏卧于寝宫榻上,刚服下一碗汤药,胸口猛地一阵翻涌,剧咳不止,竟大口呕出鲜血来。
侍立一旁的曹纯大惊失色,慌忙朝外喊道:“快!速传御医!”
“不必了。”刘鹏喘息稍定,只觉脑中混沌一片,他缓缓吩咐道:“去传鄂王、皇后与太子即刻前来。”鄂王刘毅乃是他六弟,由他亲自册封。登基之后,刘鹏深感张氏一族势力盘根错节,便有意识地扶植了几位亲王,以作制衡。刘毅年方二十,已是亲王中权势最盛者之一,仅次于鲁王刘玉,深得刘鹏信赖。
曹纯不敢多言,躬身领命,匆匆退去。
过了一会,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走入屋中。
刘鹏心神稍定,勉力侧过头去,正欲开口,可当视线触及来人的面容时,不由大吃一惊,霎时间整个人如同被冰水浇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