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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生谷开谷记

寒川融雪的三月,江南草长莺飞。

药王谷旧址与寒川剑派接壤的山谷口,新立起的木牌坊上悬着块烫金匾额,“双生谷”三个字笔锋兼具药王谷的温润与寒川剑派的凛冽,是沈砚之亲手写的。牌坊两侧没挂寻常门派的杏黄旗,倒各悬着串丈许长的糖画幌子——左边是凌霜画的缺角糖龙,右边是凌雪补全的龙角,阳光底下金灿灿的,风一吹就晃出蜜糖的甜香。

谷门前的空地上,临时搭起的凉棚下摆着数十张八仙桌,江湖各派的贺客已坐得七七八八。穿青衫的书生正跟穿皮裘的寨主比划手势,说的是上月在关外遇到的奇毒;穿道袍的仙姑捧着碗药王谷新制的酸梅汤,跟穿僧衣的方丈讨论寒川冰髓的药性;连最讲究排场的江南盐帮总舵主,此刻也撸着袖子,盯着棚角架上串着的糖葫芦直咽口水。

“听说了吗?这双生谷是药王谷和寒川剑派合的,凌霜谷主是药王谷传人,凌雪谷主是寒川剑派的,还有位沈先生,据说是两位谷主的师兄。”

“何止啊!我在山下听药农说,三位当年可是把影阁一锅端了的狠角色!怎么如今……”说话的镖师突然卡壳,眼睛瞪得溜圆。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就见个穿水绿罗裙的姑娘提着裙摆追过来,发间别着的银簪晃得人眼晕,正是凌霜。她脚边跟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药童,怀里揣着半块啃得歪歪扭扭的糖凤凰,跑起来像只偷了米的小耗子。

“阿竹!把糖给我吐出来!”凌霜气笑了,“那是给贺客准备的,你偷第三次了!”

小药童头也不回,蹬蹬蹬蹿到凉棚底下,正撞进个穿月白剑袍的女子怀里。凌雪拎着串裹着金箔的糖葫芦,低头看怀里的小不点,指尖敲了敲他的脑袋:“又偷你师父的糖?”

小药童吓得一哆嗦,怀里的糖凤凰“啪嗒”掉在地上。凌霜追过来时正好看见,叉着腰道:“完了,这是你今早摔坏的第五块糖画。”

“罚他抄一百遍药经。”凌雪咬了口糖葫芦,山楂的酸气混着蜜糖的甜,在舌尖炸开。她抬眼看见满棚贺客都在瞧,也不避讳,扬声道,“抄不完不许吃饭,抄错一个字,加罚十遍。”

小药童“哇”地哭出来,眼泪啪嗒啪嗒掉在地上,混着碎掉的糖渣。凌霜赶紧蹲下身掏帕子,却被凌雪拽住手腕。“别惯着,”凌雪的声音压得低了些,“上月他把你的药圃踩了个坑,这月就敢偷糖,再纵容下去,明年该去撬寒川的冰髓了。”

“可他才七岁……”凌霜的话没说完,就见沈砚之从账房方向走过来。他穿件青布长衫,手里还拿着本账簿,看见这光景,无奈地摇了摇头。

“阿竹,”沈砚之蹲下身,捡起地上的糖凤凰碎片,“知道错了吗?”

小药童抽抽噎噎地点头:“知道了……不该偷师姑的糖……”

“不是师姑的糖,”沈砚之把碎糖扔进旁边的竹筐,“是双生谷的。以后谷里的东西,要先问过管事,才能拿。”他从袖中摸出块油纸包着的糖糕,“这个是先生奖你的,因为你刚才跑过药圃时,绕开了刚种下的还魂草幼苗。”

小药童眼睛一亮,接糖糕时偷偷看了凌霜一眼,见她点头,才敢攥在手里。凌雪哼了声:“就你会当好人。”话虽如此,却把手里没吃完的糖葫芦塞给了小药童。

棚里的贺客们看直了眼。谁不知道药王谷的凌霜谷主,当年单枪匹马闯影阁总坛,一根银针定住十七个死士;谁不晓寒川剑派的凌雪谷主,寒脉出鞘能冻住整条澜沧江,剑穗扫过之处寸草不生。可此刻这两位,竟为个偷糖的小屁孩拌嘴,活像街坊巷尾的寻常姐妹。

“诸位见笑了。”沈砚之起身拱手,笑容温和,“小儿顽劣,让大家看了笑话。”

“沈先生哪里的话!”盐帮总舵主嗓门最大,拍着桌子道,“我看这才好!想当年我偷我爹的酒喝,被追着打了三条街,现在不也成了总舵主?孩子嘛,皮实点好!”

众人哄堂大笑,先前还拘谨的气氛顿时活络起来。穿道袍的仙姑笑着说:“凌霜谷主,你这糖画的手艺真是绝了,刚才我看见那糖龙,龙鳞都根根分明,莫不是用了什么药引调和糖浆?”

凌霜脸颊微红:“仙姑谬赞了,不过是小时候练得多。那时我总画不好龙角,雪……凌雪就总抢我的铜勺,说我画的是蚯蚓。”

“谁让你笨。”凌雪挑眉,指尖在桌案上轻点,凝出层薄冰,冰面上竟映出糖画的纹路,“寒川的冰纹里藏着笔法,你当年若肯跟我回寒川,何至于画三年都画不好龙角?”

“那你怎么不跟我学认药草?”凌霜反击,“去年你把曼陀罗当金银花采回来,差点毒死整个剑派的弟子。”

沈砚之笑着摇头,转身吩咐弟子:“把新酿的梅子酒端上来,给各位尝尝鲜。”又对贺客们道,“寒川的冰泉酿酒,配上药王谷的青梅,不算什么佳酿,却也清爽。”

酒过三巡,穿青衫的书生突然举杯:“在下有个疑问,不知当问不当问。”

“先生但说无妨。”沈砚之示意他请讲。

“江湖传言,药王谷擅医,寒川剑派擅武,本是两股路数。”书生饮尽杯中酒,“三位为何要合并门派?还取了‘双生谷’这么个名字?”

这话一出,棚里顿时安静下来。是啊,谁都知道药王谷与寒川剑派渊源颇深,却也恩怨纠缠。当年影阁之乱,多少人以为这两派会彻底反目,怎么反倒合到了一处?

凌霜正给小药童剥橘子,闻言抬头,阳光落在她发间的银簪上,折射出细碎的光。“因为我们本来就该在一起。”她语气轻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就像药王谷的还魂草,离了寒川的冰髓活不成;寒川的冰泉,少了药王谷的药引,也化不开百年的寒气。”

凌雪握住她放在桌下的手,指尖微凉,却带着熟悉的暖意。“我师父当年分剑谱,不是要我们分道扬镳,是怕我们太早相融,会被血脉反噬伤了性命。”她看向沈砚之,眼底有笑意,“沈师兄当年扮作采花贼,四处惹是生非,也不是真要与师门为敌,是怕影阁的人盯上我们。”

沈砚之的耳尖微微发烫。当年他为了引开追杀两姐妹的影阁死士,故意在江湖上留下恶名,被正道人士追杀了整整三年。那时多少人骂他狼心狗肺,只有他自己知道,每次听到“凌霜凌雪姐妹平安”的消息,夜里啃干粮都觉得是甜的。

“影阁之乱时,我们才明白。”沈砚之的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药王谷的药能救人,却挡不住淬毒的弩箭;寒川的剑能杀人,却治不好中了蛊毒的经脉。唯有合在一处,医能护武,武能保医,才算真正的周全。”

他拿起桌上的暖玉,那是当年冰纹与火纹玉佩相融而成的,此刻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就像这块玉,单看冰纹是寒的,单看火纹是烈的,合在一起,才是暖的。”

穿僧衣的方丈合十行礼:“阿弥陀佛,三位高义。世人皆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却忘了合的真谛,原是互补相生。”

“方丈说的是。”凌霜笑着点头,突然听见谷口传来一阵喧哗。只见个穿粗布短打的药农跑进来,手里举着个竹筐,筐里是刚采的春笋,沾着新鲜的泥土。

“凌谷主!沈先生!”药农跑得气喘吁吁,“山下的张寡妇生了!是对双胞胎!她让我来讨块糖画,说沾沾双生谷的喜气!”

凌霜眼睛一亮,起身就往糖画摊子跑。凌雪拎着剑穗跟上,嘴上嘟囔着“添乱”,脚步却比谁都快。沈砚之笑着吩咐弟子:“把那筐春笋送到后厨,晚上给大家做腌笃鲜。”又对药农道,“劳烦你等一等,我这就去催她们。”

贺客们跟着涌到谷口的糖画摊前。只见凌霜执起铜勺,凌雪捧着糖浆罐子,两人头挨着头,在青石板上作画。铜勺淌下的糖液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凌霜画的凤凰尾羽拖着金线,凌雪补的凤冠缀着冰晶,竟比先前的糖龙还要精致。

“好了!”两人同时收手,相视一笑。小药童踮着脚,小心翼翼地用竹签把糖凤凰挑起,递给药农:“拿好啦,这是我师父和师姑一起画的,能保佑小宝宝平安长大。”

药农千恩万谢地走了。盐帮总舵主看得心痒,掏出块银子拍在摊上:“给我来串糖葫芦!要裹三层糖的!”

“我要糖画老虎!”

“我要酸梅汤!”

“给我来两斤还魂草饼!”

一时间,谷门前的糖画摊、酸梅汤桶、药饼匣子前都排起了长队。凌霜忙着给糖画点睛,凌雪拎着剑穗给客人递糖葫芦,沈砚之站在账台前,一边记账一边提醒:“酸梅汤喝多了会胀气,各位少买点。”

夕阳西斜时,贺客们陆续告辞。穿青衫的书生回头望,见双生谷的灯笼次第亮起,暖黄的光透过窗纸,映出三个身影——凌霜在灶台前熬药,凌雪坐在桌边擦剑,沈砚之在灯下翻看着什么,时不时抬头说句话,引得那两人笑出声来。

谷门牌坊上的糖画幌子还在晃,风过时,甜香混着药香飘得很远。书生突然想起沈砚之写在石碑上的那句话:“剑可断,脉可融,唯初心不可负。”他摸着怀里揣着的糖画,那是凌霜送的,画的是两只交颈的凤凰,一只尾带火焰,一只羽缀寒冰,在月光下竟像是活的。

棚里的最后一盏灯灭时,凌霜正把最后一块糖糕塞进沈砚之嘴里。“今日开谷,累坏了吧?”她指尖沾着糖霜,在他手背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月牙——那是他们三人都有的旧疤。

“不累。”沈砚之握住她的手,又去拉凌雪的,“就是阿竹抄药经的事,怕是要你盯着了。”

凌雪挑眉:“凭什么又是我?”话虽如此,却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寒川的剑脉与药王谷的药脉在交握的指尖流转,暖玉在三人中间微微发烫,像是有了心跳。

远处传来小药童的读书声,字正腔圆,正是《药王谷药经》的第一章。夜风穿过谷口,带来寒川融雪的清冽,也带来江南草木的温软,混在一处,竟比任何佳酿都醉人。

凌霜看着天边的弦月,突然笑了。她想起很多年前,在药王谷的后院,她和凌雪为了一串糖葫芦打架,沈砚之蹲在旁边,偷偷把自己的那串塞给她,被凌雪发现后,三人一起被罚站了半宿。那时的月光,也像今夜这般,清清淡淡的,却把三个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交叠在一处,再也分不出彼此。

“明天该教阿竹认还魂草了。”凌霜轻声说。

“明天该教他练寒川剑法的基础了。”凌雪接道。

沈砚之笑着点头,把两人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窗外的糖画幌子还在晃,风一吹,甜香满谷,像是把所有的苦难都酿成了蜜。这便是双生谷的故事,关于医与武,关于分与合,关于三个灵魂,如何在岁月里,活成了彼此最温暖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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