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东北,是一年当中最好的时候。
阳光普照,却不像南方那么炎热。
刘清明起得很早,没有叫醒还在熟睡的丁奇,自己一个人换上运动服出了门。
奉都,这座老牌工业城市,在2003年的清晨里,依旧散发着厚重的历史感。
街道两旁的建筑大多是几十年前的风格,红砖墙,水泥楼,诉说着曾经的辉煌。
他沿着街道慢跑,呼吸着清冽的空气。
跑完步,刘清明拐进了一个热闹的早市。
各种东北早点摊子热气腾腾,香味扑鼻。他找了个摊位坐下,要了一碗豆腐脑,两根油条。
这边的物价很便宜,一大碗豆腐脑才五毛钱,油条2毛一根。
从这简单的价格里,就能窥见当地居民的收入水平普遍不高。
吃完饭,刘清明看了看手表,时间还早。
他掏出手机,拨通了苏清璇的电话。
昨天一下火车,他就给妻子报了平安。
现在这个电话,不是例行公事的报岗,而是单纯的想念。
新婚燕尔,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种感觉一如初恋般美好,他很珍惜。
再过几年,或许这种通话就会变成一种形式,一种习惯。
电话很快接通了。
“喂,相公。”苏清璇的声音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慵懒。
“还没醒啊,小懒猪,我一不在你就睡懒觉是吧?”
“没有,宿舍里呢,乔麦会叫我的,正打算做做瑜伽。”苏清璇在电话那头轻笑,“你那边怎么样?”
在自己出差后,妻子回到了学校宿舍住。
一来学习环境好,二来一个人在家,容易感到孤独。
“娘子,相公不在的时候,要好好生活。”
苏清璇乖巧地应下。
刘清明便跟她讲起了昨天到奉都的见闻,从火车站的陆厅长,到晚上跟丁奇的谈话,再到今天早上的早市。
苏清璇听得津津有味。
她从没来过东北,对于这片黑土地上的风土人情,以一个新闻从业者的敏锐视角,充满了浓厚的兴趣。
两人聊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挂了电话。
刘清明收起手机,心里不禁有些想念那个可以随时视频通话、发微信、发表情包的智能手机时代了。
关键是,还省钱。
可惜,现在还是2G时代,想要实现那种便捷,至少还得等上十年。
回到招待所的房间,丁奇已经醒了。
他看到刘清明一身运动服,额上还带着薄汗,便问:“你这是晨练去了?”
刘清明点点头:“习惯了,每天要跑上几公里,不然一天都不得劲。”
丁奇活动了一下肩膀:“以前读书的时候,我也有这个习惯。后来进了部委,忙起来就顾不上了,只坚持了不到一个月就慢慢断了。”
刘清明把毛巾搭在脖子上:“这事最好还是捡起来,咱们的身体很重要,不管是对组织还是对家庭。”
丁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提醒我了,是要注意身体了。”
他脑海里浮现出那些比自己年长的领导,烟酒不忌、身体发福的样子,不禁感受到了一丝危机。
没有人希望自己变成那样,无论男女。
今天两人各有任务。
刘清明和陆荣炳约好了,省工业厅会派车送他去奉机集团。
丁奇则准备下到奉都下面的区县去调研,他的调研课题更加宽泛。
两人就此分别。
按照刘清明事先声明的“三不”原则,陆荣炳没有亲自陪同,只是派了工业厅办公室的赵主任跟着。
车子驶向奉都的老工业区。
奉机集团由好几个大型机床企业合并而来,是宁远省乃至全国的明星企业。
远远的,就能看到厂区大门上挂着一条巨大的红色横幅。
“热烈祝贺集团出海成功并购德国西斯机床”。
刘清明坐在车里看着这条横幅,心里暗自庆幸。
如果不是自己坚持,现在挂在那里的,恐怕就是“热烈欢迎上级领导莅临检查指导工作”之类的标语了。
赵主任用自己的工作证,让门卫放行。
车子进了厂区,他侧头问:“刘处,咱们直接去他们会议室吧?我来联系他们的领导。”
刘清明摇了摇头:“不用搞得那么大张旗鼓。我就是想了解一下,奉机在并购案之后的发展设想。你跟他们说,只需要找几个相关的工作人员过来就行。”
赵主任立刻心领神会:“明白。”
车子直接开到了奉机总部的办公大楼前。
两人下车,赵主任熟门熟路地带着刘清明往里走。
一路上,不少人跟赵主任打招呼,看得出他没少来这里。
刚到五楼,一个穿着西装的副总就快步迎了出来。
“赵主任!您怎么来了也不提前通知一声啊!”
赵主任矜持地笑了笑,侧过身介绍道:“万总,你来得正好。这位是国家发改委产业司机械处的刘清明刘处长,来你们集团做调研。我受陆厅指派,为刘处引个路。”
万总吃了一惊。
他当然看到了刘清明,但对方实在太年轻了,他下意识以为是赵主任的秘书或者随行人员。
没想到,这位年轻人才是真正的主角。
万总赶紧上前,热情地伸出双手:“难怪,我说怎么一身贵气呢!刘处,你好你好!”
刘清明伸出手,与他轻轻一握:“万总客气了,打扰你们工作,是我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部委的领导下来,我们有失远迎,太失礼了。”万总客套着。
刘清明摆摆手,开门见山:“我不是什么领导,就是个普通干部,下来是工作的。万总,可以帮我吗?”
万总不敢直接接话,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赵主任。
赵主任淡淡地说:“看我干什么,这是陆厅亲自交待的工作,你们奉机自己决定。”
万总立刻堆起满脸笑容,转向刘清明:“有什么工作需要我们配合的,刘处尽管吩咐!”
刘清明便把自己的要求简单说了一遍。
万总这才彻底明白,这位年轻的刘处长,是真的来干工作的,不是来打秋风、搞视察的。
他连忙把刘清明和赵主任请进会议室,同时赶紧去向集团主要领导汇报。
宽敞的会议室里,刘清明只等了片刻,门就被推开了。
一行人匆匆走了进来。
除了刚才见过的万总,为首的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气度不凡。
他就是奉机集团的总经理,宁远恒。
也是这次海外并购案的主要促成者。
刘清明在部委的报告上看到过他的名字,印象很深刻。
万总快步上前介绍:“宁总,这位就是发改委的刘处长。”
宁远恒大步走到刘清明面前,伸出手,脸上带着一丝惊喜:“刘处,我们在德国见过一面。”
刘清明也站起身,握住他的手:“对。当时宁总正和德方的人聊天,没有注意到我。”
宁远恒用力握了握,显得很激动:“惭愧,惭愧!我后来还向陆厅打听过你,结果听说你去了斯图加特。我还想着,等回国了一定要去一趟部委,当面表示感谢,没想到,你亲自下来了!”
刘清明笑了笑:“这就是缘分啊,说明我和咱们奉机有缘。”
“对!有缘!”宁远恒哈哈大笑。
他这热情推崇的态度,让跟在后面的万总、赵主任以及其他奉机高管都十分惊讶。
宁总是什么人?奉机的一把手,行政级别和陆荣炳厅长相当,在省里都是说得上话的人物。
怎么会对一个如此年轻的处长这么客气?甚至可以说是推崇备至。
宁远恒看出了众人的不解,转身对他们解释道:“我跟你们说,刘处可是咱们这次并购案能成功的关键人物!他给我们推荐的那位德方中间人,你们知道帮我们省了多少钱吗?”
他伸出一根手指。
“足足一千多万欧!”
话音落下,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一千多万欧元!
在2003年,这可是一笔天文数字!
众人看向刘清明的眼神瞬间变了,从刚才的审视和好奇,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敬佩和感激。
“啪啪啪……”
不知是谁先带的头,会议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刘清明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摆手:“我其实没做什么,主要还是你们自己的工作做得扎实,准备充分。”
宁远恒见他如此谦虚,不居功,对他的好感更增添了几分。
他为刘清明介绍了一下在场的其他人,有集团的管理干部,有技术骨干,也有销售方面的人才。
介绍完毕,宁远恒郑重保证:“刘处,你今天想知道什么,想了解什么,我们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个态度,正中刘清明下怀。
他当即表示,希望和大家开一个座谈会,就奉机并购西斯公司之后的发展做一个深入的调研。
“奉机这次的海外并购案,在国内是开创性的,非常典型,有很多值得探讨和总结的地方。”
宁远恒爽快地答应了。
众人分别落座。
宁远恒亲自拉着刘清明在主位坐下,自己则坐在他旁边。
刘清明也不推辞,直接进入了工作状态。
他看向宁远恒,抛出了第一个问题。
“宁总,目前奉机已经成功并购了西斯公司,那么西斯公司那边,现在的情况如何?”
宁远恒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我们在收购西斯公司时,与德方达成了协议,全部接手了西斯的员工,并承诺给予他们不低于并购前的薪资待遇。”
刘清明敏锐地问道:“如果是这样,他们在德国工作的待遇,要远远高于我们奉机派驻到西斯公司的干部待遇。这就造成了一种不平衡,会不会让员工们心里不舒服?”
这个问题十分尖锐。
这也是当前国内企业在进行海外收购后,普遍会遇到的一个棘手现象。
宁远恒坦诚地说:“情况确实如此。这个现象,在奉机集团内部也引起了一些争论。有同志反映,同样都是集团的员工,凭什么德国员工的待遇要比我们华方员工高出那么多?让人心里很不舒服。”
刘清明点点头,追问道:“那集团打算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
宁远恒说:“我们是这么想的。德国员工拿到的薪资,是符合他们当地经济发展水平的,我们不能简单地只是比较薪资的数量,而不去看它背后的社会经济背景。这个就像当年苏联专家来华援助建设,他们拿到的工资待遇,也是远超我们国内干部的。”
“我们要看到这次收购带给奉机的巨大机遇,那就是更广阔的国际市场,和更先进的技术。”
话说到这里,刘清明抛出了一个更核心的问题。
“我记得,在最初的谈判中,德方是拒绝向我方转让他们的核心机床制造技术的。这个问题,现在解决了吗?”
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宁远恒身上。
宁远恒的脸上闪过一丝无奈。
“我们当时在谈判的时候,在这个问题上产生了巨大的争议,甚至一度影响到最终的决策。”
“为了保证收购能够成功,我们最终决定,暂时先搁置这个问题,先把公司拿到手,再来和德方商量技术转让的事。”
刘清明的心沉了一下。
“也就是说,现在还在谈?”
宁远恒点了点头:“我们希望能付出一些代价,拿到西斯公司的全部核心技术。”
刘清明紧接着问:“德方是不是狮子大开口了?”
宁远恒苦笑了一下:“是的。他们开价一个亿欧元,这已经超过了我们收购西斯公司的总价。”
一个亿欧元!
这个数字让刘清明也吃了一惊。
“那你们的底价呢?”
宁远恒有些犹豫,看了一眼旁边的赵主任。
赵主任立刻说道:“宁总,刘处不是外人。他这么问,说不定能有什么新思路帮到你们呢?”
宁远恒这才下定决心,低声说:“我们内部的心理价位,是一千万欧元以内。”
一千万,对一个亿。
双方的报价相差了整整十倍。
难怪一直谈不拢。
刘清明思索了片刻,又问:“我记得陆厅长说过,你们在最初的并购谈判过程中,雇佣了德方的咨询公司。为什么在后续的技术转让补充谈判中,没有请他们继续从中斡旋呢?”
宁远恒的脸上露出一丝尴尬:“因为……因为对方的开价有点高。”
“多少?”
“一百万欧元。”
刘清明看着他:“一百万欧元,如果能帮你们把技术转让费谈下来,不是也很划算吗?”
宁远恒叹了口气:“对方没有承诺一定能帮我们谈到一千万,只是说,会尽量帮助我们达成协议。我们觉得,这个钱花得有点……不保险。”
刘清明明白了,他并没有再纠结这个问题,转而问起了其他的事情。
比如合并后的公司运作,对德国市场乃至欧洲市场的规划,以及合并后的预期利润等等。
这些问题,由宁远恒带来的人一一作答。
由此,刘清明对于奉机的这次收购有了一个大致的印象。
不能说失败,但也谈不上有多成功。
刘清明并不知道前世奉机的发展。
但就从这次收购案来讲,恐怕并不乐观。
特别是最关键的高端数控机床技术。
刘清明和卡尔打过很多次交道。
他们收费的确很贵,但开出价,也代表他们有信心做到。
这个一百万欧,宁远恒他们肯定是相对一千万欧的心理价位来说。
但实际上,卡尔是针对一亿欧的德方开价。
百分之一的收费贵么?
这件事,刘清明毕竟只是个外人,不好干预奉机内部的决策。
不是说人家叫一声领导。
就能真当自己是领导了。
在调研的过程中,刘清明以纪录为主。
并不会过多地发表自己的意见。
这个态度,让宁远恒等人松了一口气。
他们其实更担心,刘清明是受部里的派遣。
对这次并购案进行一个调查。
否则,宁远恒怎么可能亲自出面。
接待他一个副处。
哪怕是发改委的实权副处。
座谈会结束,刘清明合上了笔记本。
他抬起头,环视了一圈会议室里的奉机高管和技术骨干。
“宁总,各位,今天听了大家的介绍,我对奉机有了更深的了解。纸上得来终觉浅,我想去车间看看,可以吗?”
这个要求让宁远恒微微一愣。
按照常规的接待流程,座谈会之后,就该是宴请环节了。
领导们听听汇报,看看材料,基本就算完成了调研任务。
亲自下车间,还是在这种没有事先安排的情况下,很少见。
宁远恒很快反应过来,立刻点头:“当然可以!没问题!我这就安排人带刘处过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余光瞥向赵主任,希望从这位省厅办公室主任的脸上看出点什么。
赵主任只是端坐着,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宁远恒心里更加没底了。
他让万副总亲自陪同,又点了几个技术负责人跟着,务必满足刘处长的一切要求。
自己则借口还有个紧急电话要打,暂时留在了办公楼。
看着刘清明一行人远去的背影,宁远恒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转身对身边的赵主任说:“赵主任,我们借一步说话。”
两人来到走廊尽头的窗边。
宁远恒递给赵主任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根,深深吸了一口。
“赵主任,你给我交个实底。这位刘处长,突然来我们奉机,为什么事前一点风声都没有?”
赵主任苦笑着摆摆手,没有接烟:“宁总,不是我不跟你说,是我自己也一头雾水。”
“这位刘处长是自己要求的,不打招呼,不做接待,不收礼品。陆厅也没办法,只能由着他。”
宁远恒的眉毛拧成一团:“三不原则?这个规矩,可是不多见啊。”
“可不是嘛。”赵主任感同身受地叹了口气,“刘处在咱们工业厅,也是一样。没让搞任何欢迎仪式,没住高级酒店,下了火车就开始工作。我们厅里上上下下,跟你们现在一样,全都懵着呢。”
宁远恒吐出一口烟圈,烟雾模糊了他凝重的表情。
“他这么年轻,就已经是发改委产业司的实权副处,背景肯定不简单。这次下来,真不是上头对我们奉机有什么意见?”
这是他最担心的问题。
海外并购是大事,虽然成功了,但也动用了巨额的外汇资金,在国内引起了不小的关注。
万一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被上面抓住当典型,那后果不堪设想。
赵主任摇了摇头:“这个我真不知道。不过,陆厅的意思,是让我们全力配合刘处长的工作。”
宁远恒沉默了片刻,掐灭了烟头。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拿起桌上的固定电话,直接拨给了省工业厅厅长陆荣炳。
电话响了两声就接通了。
“喂,老陆,我是宁远恒。”
“远恒啊,怎么样,见到刘处长了吧?”陆荣炳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
“见到了,正在车间里到处呢。”宁远恒开门见山,“老陆,你得跟我说实话,这位刘处长到底是什么来头?这么搞突然袭击,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
陆荣炳在那头笑了:“你老宁也会心里没底?我跟你说,你别想多了。”
他接着说道:“这个刘处,是个特别实在的人。我见过他几次,给我的印象很深。他来我这儿,我准备了点咱们东北的土特产,想让他带回去给家里人尝尝,他愣是没收。请他吃饭,他也推了。说是工作期间,一切从简。”
“他没向我要一分钱,没提任何个人要求,反而是在德国的时候,帮了我们一个天大的忙。我感觉,他这次下来,就是单纯来做调研的。你们不要有什么思想负担,他想看什么,就让他看什么,想知道什么,就如实跟他说。”
陆荣炳的这番话,让宁远恒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不怕领导有要求,就怕领导什么都不要,还对你笑。
既然陆荣炳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说明刘清明至少不是来找茬的。
“我明白了。”宁远恒应道。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老陆,那你看,关于德国技术转让的补充谈判,刘处这边……能不能再帮上点忙?”
陆荣炳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说:“远恒,你也是老同志了。这种事,你直接问他本人,比通过我旁敲侧击要好得多。我感觉刘处不是那种喜欢绕弯子的人。”
“好,谢谢你老陆,我心里有底了。”
挂了电话,宁远恒站在窗前,看着楼下巨大的厂区,思绪万千。
他立刻拿起内线电话,打给陪同刘清明的万副总。
“老万,刘处长那边,一定要接待好。他想看什么资料,想进哪个车间,全部开放,不要有任何保留!”
“明白,宁总!”
有了宁远恒的指示,刘清明接下来的调研变得异常顺利。
他几乎走遍了奉机集团在国内的主要生产车间。
眼前的景象,印证了他之前的判断。
巨大的厂房,高耸的行车,地面上是厚厚的油污。空气中弥漫着金属切削液和机油混合的独特气味。
一台台绿色的老式机床排列整齐,大多是几十年前苏联援助或者国内仿制的型号。
工人们穿着蓝色的工装,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着。
这里生产的,几乎全都是附加值低的普通机床。车床、铣床、钻床,技术含量不高,主要依靠规模和廉价劳动力来抢占市场。
尽管奉机集团在国内的市场占有率高达34%,是一个当之无愧的巨无霸。
可它的年利润,却低得惊人。
刘清明从资料上看到,奉机集团的年利润,甚至比不上一家位于南方沿海,规模不到其20%的民营机床企业。
这才是他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出海并购的根本原因。
他们渴望拿到德国先进的机床技术,尤其是高端数控机床技术,来改变这种尴尬的局面。
可是,西斯公司在最后关头拒绝了核心技术的转让,让这笔交易的最大价值,打了巨大的折扣。
不过,德国工厂现成的生产线和经验丰富的技术工人,再加上西斯公司覆盖整个欧洲的销售渠道,依然给奉机带来了新的转机。
毫无疑问,此刻的奉机集团,正处在一个雄心勃勃、准备大举扩大产能、抢占市场的关键时期。
他们对于能不能立刻拿下西斯的核心技术,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孤注一掷的决心。
否则,他们不会对卡尔开出的一百万欧元咨询费,都觉得太高。
这其中,或许有讨价还价的成分。
但更多的,可能是一种惯性思维。一种不愿意再为看不见摸不着的技术,付出高昂代价的保守心态。
刘清明走到一台c6140普通车床前,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师傅正在加工一个轴类零件。
他看得出来,老师傅的技术很娴熟,动作干脆利落。
“师傅,忙着呢?”刘清明笑着搭话。
老师傅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身后跟着的万副总等人,点点头,没说话,继续干活。
万副总连忙上前介绍:“张师傅,这位是国家发改委来的刘处长,下来了解情况的。”
老师傅这才停下手里的活,用沾满油污的袖子擦了擦汗。
“领导好。”
“师傅你别客气,我就是随便看看。”刘清明指着机床上的零件问,“咱们现在生产的,主要还是这些普通机床?”
“是啊,干了一辈子了,都是跟这些铁疙瘩打交道。”老师傅的话里带着一种宿命般的平静。
刘清明又问:“集团并购了德国的公司,大家伙儿都知道吧?对以后有什么想法没有?”
“知道,天天听广播里说。”老师傅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我们能有啥想法,还不是领导让干啥就干啥。就盼着厂子效益好了,能多发点奖金。”
简单,朴实,却又无比真实。
这就是一线工人们最真实的想法。
刘清明点点头,接着问了一个问题。
“师傅,如果说,现在有一个机会。让集团拿出更多的钱去搞研发,去买更先进的技术。但代价是,未来一两年内,大家的工资和奖金可能都不会增长。您愿意吗?”
老师傅愣住了。
他身边的几个年轻工人,也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朝这边看过来。
万副总等人的表情也有些微妙。
这个问题太直接了。
所有人都看着这位老师傅,等着他的回答。
车间里只有机器的轰鸣声在回响。
老师傅沉默了很久,久到刘清明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干涩:“领导,我们都是给国家干活的。国家让咱咋干,咱就咋干。可是……家里头,都有一家老小要养活啊。”
他没有直接回答愿意还是不愿意。
但他的话,已经给出了答案。
周围的工人们也都沉默着。
这种沉默,比任何响亮的回答都更具力量。
刘清明明白了。
这是国企的通病。
长期以来,国企在国家计划的羽翼下生存,既不需要真正面对残酷的市场,也缺乏对新技术研发的内在动力。
反正生产出来的东西不愁卖,盈利亏损都有国家兜底。
改革开放之后,一大批这样的企业倒在了市场经济的浪潮中。
活下来的,就像奉机集团这样,虽然适应了市场化,但身上依然带着浓厚的旧时代烙印。
管理松散,制度僵化,缺乏活力。
工人们更关心眼前的收入增长,而不是企业长远的未来。
不能说他们短视,这是人性使然。
结束了工厂的调研,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刘清明回到办公大楼,和一直等在那里的赵主任会合。
宁远恒和万副总快步迎了上来。
“刘处,辛苦了!看了一下午,肯定累了吧?”宁远恒热情地说,“晚上我安排了一下,咱们一起吃个便饭,也让我有机会,代表奉机集团,好好感谢一下您。”
刘清明本来想拒绝。
但转念一想,有些话,在饭桌上谈,可能比在会议室里更合适。
他也想和宁远恒这个人,好好聊聊。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宁总,我有个要求。”刘清明看着他。
“您说!”
“不要过于奢华,普通的招待餐就行。四菜一汤,简单点。”
宁远恒立刻答应下来:“没问题!就按刘处说的办!”
他心里反而更加确定,这位刘处长,是真的来办事的。
晚宴就设在集团内部食堂的一个包厢里。
没有外人,就他们四个,刘清明,赵主任,宁远恒,万副总。
桌上果然是简单的四菜一汤,一瓶本地产的白酒。
宁远恒亲自给刘清明和赵主任满上酒。
“刘处,赵主任,在咱们东北,不喝酒,事情谈不妥。”宁远恒端起杯子,“我先敬二位一杯,欢迎你们来奉机指导工作。”
刘清明知道这是东北的规矩,入乡随俗,便也端起了杯子。
酒是高度数的纯粮白酒,入口辛辣,一线喉。
三杯酒下肚,气氛热络了起来。
宁远恒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刘清明。
“刘处,今天您看了一天,对我们奉机集团,感觉怎么样?”
刘清明夹了一口菜,慢慢咀嚼着,然后才回答:“很不错。家大业大,底蕴深厚,工人师傅们的精神面貌也很好。”
这都是场面话。
宁远恒活了五十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
他摆了摆手,身体微微前倾。
“刘处,咱们今天,能不能说点真话?”
刘清明放下筷子,也看着他:“宁总为什么觉得我没说真话?”
宁远恒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和试探。
“因为你对我们,没有提出任何意见。”
“这不正好代表,我说的是真话吗?”刘清明反问。
“不。”宁远恒摇了摇头,“我接待过的上级领导,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他们来检查工作,要么是先夸后敲打,要么是先敲打后夸奖。只有你,不夸,也不批评。”
他紧紧盯着刘清明。
“这只有一种解释。我们奉机集团,有大问题。而且问题大到,你作为一个部委下来的干部,不好直接说出口。”
刘清明愕然地看着他。
果然,能坐到这个位置上的人,没有一个是简单的角色。
都是人精中的人精。
刘清明笑了笑:“宁总说笑了,我可没有否定奉机集团的意思。”
“那就是真有大问题了。”宁远恒步步紧逼。
气氛瞬间变得有些紧张。
连一旁的赵主任和万副总,也都停下了筷子,看着两人。
刘清明沉吟片刻,决定不再兜圈子。
他收起笑容,郑重地问:“宁总,我只想问你一句话。奉机集团目前的利润率,有没有百分之十五?”
宁远恒的动作一僵。
这个问题,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直接切向了奉机最脆弱的要害。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实话。
“没有。大约是百分之八。”
刘清明摇了摇头,伸出一根手指。
“恐怕没到吧。百分之五,有没有?”
宁远恒的额头渗出了一丝细汗。
他看了看旁边的万副总,又看了看赵主任,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端起面前的酒杯,一口喝干,然后重重地把杯子放在桌上。
“不瞒刘处,只有百分之四点七。”
这个数字一出口,包厢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刘清明继续说:“这还是在国企改革之后,集团甩掉了大量的后勤、医院、学校这些三产部门和亏损业务之后的结果吧?”
“是。”宁远恒的声音有些沙哑。
刘清明叹了口气。
“日本机床企业的平均利润率是百分之三十三,欧洲普遍在百分之二十五左右。国际机械制造协会有过一份研究报告,明确指出,机床企业如果没有百分之十五以上的利润率,是无法长期生存下去的。”
宁远恒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这些数据,我们都知道。”
刘清明紧接着抛出了一个更致命的问题。
“西斯公司在被我们并购之前,利润率是百分之十八。可是,它依然陷入了严重的亏损,最终走到了破产的边缘。”
宁远恒猛地抬起头,满脸震惊。
“刘处……连这个都知道?”
这是西斯公司内部的财务数据,连他们奉机,都是在尽职调查阶段才拿到的。
刘清明平静地回答:“当然。因为卡尔先生,也为我服务。”
一句话,让宁远恒彻底没了脾气。
他颓然地靠在椅背上,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
“这正是我最担心的地方。刘处,不瞒你说,我们奉机如果不是国企,如果背后没有国家撑着,早就应该破产倒闭了。”
这句掏心窝子的话,让赵主任和万副总都大吃一惊。
刘清明点点头:“所以,这才是你们不惜一切代价,也想要并购西斯公司的主要原因,对吗?”
“对!”宁远恒忽然激动起来,他再次坐直身体,“刘处,我们现在需要西斯的技术!我们迫切需要他们的核心技术来提高我们的产品附加值,提高我们的利润率!”
“我能想到的办法,就是通过第三方咨询公司。”刘清明缓缓说道,“直接跟德国人谈,他们会非常傲慢,价码也会高得离谱。只有通过中间人,摸清他们的底牌,也亮出我们的底线,让双方的预期逐渐接近,最终才有可能达成协议。”
宁远恒的脸上露出了苦涩。
“可是……可是卡尔先生的要价太高了。”
刘清明直接问:“那就给他找几个竞争者,让他们自己竞价。但是有一个问题,你们要考虑清楚。”
“什么问题?”
“不是每一家咨询公司,都有能力帮你们完成这个目标。而如果他们最终没能达成目的,你们前期所付出的咨询费,按照行规,是不会退还的。这就是他们的规则。”
宁远恒彻底说不出话了。
他呆呆地看着桌面,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
过了许久,他默默地举起面前的酒杯,没有与任何人碰杯,而是自顾自地,将杯中辛辣的白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