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到了景德二年(1005年)十月,宰相毕士安病逝了,毕士安是一个性格温和、好为善事的好人,他的去世让朝局瞬间失衡。原因是寇准性格太刚了,经常看谁不顺眼就往死里骂,关键是他连皇帝也不给面子,急眼了就敢指着鼻子唾沫星子横飞。大家对他是怨声载道,有毕士安在的时候,还能经常帮他打打圆场,左右安抚让大家消消气。
毕士安死后,寇准依然是我行我素,整天一副“天老大我老二”的派头,大事小事都要抬杠争个输赢,这就让皇帝慢慢开始抓狂。但这寇准毕竟是在澶州之战中立过大功的人,赵恒一边心怀感恩,一边却在心里极力忍耐,“这瘪犊子玩意要不是有功,我受你这窝囊气”。
此时大大咧咧拽了吧唧的寇准还不知道,他已经被一双充满仇恨的眼睛给盯上了,这双眼睛的主人就是时任知枢密院事的王钦若。
这个王钦若长相很有特点,他极为瘦小,脖子上长了一个大如头颅的瘤子,人们都说王钦若之所以那么聪明,就是因为长了两个脑袋。他的出身很苦,七八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紧跟着母亲也改了嫁,没了生计的王钦若只得投奔在了大伯家。
寄人篱下的日子可是很不好过的,尤其是还有着一个苛刻的婶娘,开始的日子里,小王钦若是砍柴、做饭、挑水什么脏活累活都干,却还经常因为活没干完被罚吃不上饭。冬天的时候,王钦若连件厚衣服都没有,在每个寒冬的深夜,他都是蜷缩在茅屋里瑟瑟发抖,据他很久以后说,那段时间里他最深刻的记忆就是冷、彻骨的冷。
后来到了堂弟读书的时候,王钦若被选做了陪读,总算是摆脱了繁重的劳作,但还是经常遭受堂弟的欺辱。他很聪明,先生教的他听一遍就能明白,还能举一反三。
看着蠢笨如牛、胖得像猪一样的堂弟,他心里只有一个字,“恨”,他恨婶娘一家,恨自己悲惨的身世,恨身边每个比自己好命的人。他咬牙发奋读书要出人头地,立誓不惜任何手段要当天底下最大的官证明自己。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渐渐学会了把这股敌意隐藏了起来,更学会了察言观色,揣度长辈的心思做事情,这样就能少挨些打、就能少饿肚子。就是这样恶劣的生存环境产生的行为模式,直接影响了王钦若的一生。
幸运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王钦若很不走运地成为了后者。
太宗淳化三年(992年),31岁的布衣王钦若中了进士,就此踏上了仕途。王钦若是个善于“揣摩人心”的能臣,他很会迎合上意,并快速帮领导解决掉麻烦,因此他也不断得到重用。赵光义当时非常头疼官仓粮食腐烂的问题,他很快就提出了改善粮食保管的方法,并说明了实施的具体步骤;后来赵恒忧愁税赋过重的问题,他就连夜整理出全国欠税的条目呈报,上面各地的税种、数额、户数一一对应,哪些税种该减免、哪些该保留,让赵恒一看就清清楚楚。
也正由于会揣摩人心,性格阴暗的王钦若又开发了个相关技能——说人坏话。
经常喜欢说坏话的小伙伴们请注意了,马上我们就请大师级人物给大家做一次实战教学。
我们平时说坏话的时候经常会陷入一个误区,就只是单纯地陈述“那个人多么多么坏、对自己怎么怎么不好”,说完拉倒,能不能产生效果不知道。
王钦若大师说坏话的水平是炉火纯青的最高层次,他说坏话的高超境界有两点体现:
第一点是共情。人们总是对别人的恩怨高高挂起、作壁上观,却对自己的个人得失充满警惕,这是人性使然。我们的王钦若大师说坏话的时候,都会站在对方的角度换位思考利害,直接引起对方害怕自身受损而产生的恐惧。
前朝宰相李昉的儿子李宗谔当时任职翰林学士,文笔、能力都不错,这就让当时的名臣、也是后来的宰相王旦很喜欢他,想推荐他更重要的岗位上。王旦是出于公心的,于是在正式推荐前,提前和一众大臣进行了商议。
结果这事就让王钦若知道了,他早就和李宗谔有矛盾,于是转头就和皇帝唠了家常:“王旦和李宗谔几代世交,最近听说李宗谔请托王旦帮忙推荐提拔,而且王旦已经答应他了。这当然无可厚非了,毕竟谁不喜欢扶植自己人上位呢。”果然几天后,王旦就以举贤任能的名义推荐了李宗谔,赵恒惊讶之余当机立断地直接否决。
皇帝最怕的是什么,是权力的丢失,是大臣私下弄权把自己蒙蔽,王钦若深刻地领会到了这个心理,瞬间击中了皇帝的脆弱点。我们相信王钦若说坏话的时候,语气、表情一定是配合到位的,清澈的大眼睛里会极力表现出真诚和善良,话里话外都在传递着一个意思:“俺说这话可不是出于个人恩怨,而是出于替你考虑,是出于一颗正义的公理心。”
第二点是“不说坏话”,这“不说坏话”恰恰是说坏话的最高境界。我们总会对别人说出来的主观认定不自觉地怀疑,而会对自己推断出来的结论深信不疑,这是人思维的本能。那就把证明这个人“坏”的证据“不经意间”拿出来好了,甚至可以用夸赞的方式,关键不在于你怎么定调子,而在于领导听到以后会怎么认为。
赵恒有个宠妃叫刘娥,原先的郭皇后去世后,赵恒就想立刘娥为后,参知政事赵安仁却提出刘娥出身过于卑微,建议立老宰相沈伦的孙女沈才人。赵恒听了以后虽然不太高兴,但觉得赵安仁是替朝廷考虑,也就没做多想。
这事让王钦若知道后,就立即拿来做了文章,于是找机会跟皇帝说:“赵安仁这人真不错,他以前是沈伦提拔上来的,到现在还不忘恩情去推荐沈才人,真是仗义啊。”
赵恒一听就大为光火,搞了半天,敢情你赵安仁拿我的事情不当回事,原来是拿出去换人情了,这妥妥就是奸臣啊;于是就疏远了赵安仁,不久之后就清理出了宰执班子。
说坏话是把双刃剑,如果你坏话说多了,总会让听者觉得你怨念太重、心机太深。但是说坏话大师王钦若不会这样,他会一边说着坏话,还一边让皇帝觉得他是一个虚怀若谷、善解人意的好同志。
上次在澶州之战前,他提出迁都金陵,却被寇准当庭劈头盖脸一通臭骂。之后他一度被冷落,被赶去地方做了一段时间节度使,直到战事结束很久后才又重新回了中央;而且从此他身上还被人扣了一个“逃跑宰执”的帽子,沦为了笑柄。
对寇准他是怀恨在心,但他没有着急出手,而是在安静地观察着。此时的王钦若如同一条默默潜行的鳄鱼,默默地在等待一个能一击致命的时机。
有一次大臣朝议后,又是一轮吵架抬杠的寇准照样是大大咧咧地先走一步,赵恒在后面目光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说道:“寇宰相虽然性格让人难以忍受,但澶渊之盟厥功至伟。毕竟为国家做过贡献啊,大家就忍让一下吧。”
这个时候,王钦若知道等待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了,只见他上前一步,悠然叹了一口气:“陛下您知道百姓怎么议论澶渊之盟吗,虽然是陛下不惜万乘之躯犯险才拿下的和平,但大家都说这是被迫签下的城下之盟,是屈辱的和议。”
听到这种评价,赵恒当然有些郁郁不乐,王钦若见状立即趁热打铁:“皇上知道赌博吧?赌徒输到最后就会倾其所有,甚至不惜押上身家性命,这就叫孤注一掷。皇上你那个时候就是寇准的孤注啊,要是赢了他就是荣华富贵、千古流芳,要是输了反正丢的不是他寇家的江山。所以说人家寇准聪明,我们自愧不如啊。”
高,真的是高,说坏话高手王钦若就像一个高明的剑客,出手两招狠辣至极,几句话就一剑封喉,让寇准不世之功化为乌有。
这第一步,他瞅准皇帝厌烦情绪升起的节骨眼,表现出来替皇帝着想的样子,顺其自然地来了把火上浇油。
第二步,他使用了“代入感”这个绝招。他把皇帝的视角直接切换到了一个被利用的工具身上,产生了强烈的代入感,让人屈辱感顿生。
他的这短短几句话实在是太形象了,由此还诞生了“孤注一掷”这个成语。
王钦若整个表达流水自然,毫无刻意说坏话的痕迹,顺理成章得出寇准“名为爱国,实为欺君”的结论,还顺势把自己当年的逃跑行为套上了忠君的光环,给自己打造了一个“为了国家多年来不惜忍辱负重、背负骂名”的光辉形象。
王钦若一席话让赵恒有种大梦初醒的感觉,赵恒顿时觉得这个寇准着实是可憎可恶。不久后的景德三年(1006年)二月,寇准被罢了相,贬职到远在大西北的陕州做知州。
好不容易挤走了寇准,望眼欲穿的王钦若也没能当上宰相。接替的人是王旦,王旦的做派就是那个时候最典型的士大夫形象,他举止优雅,行走间步履轻盈,言谈举止间透露出一种高雅的气质,遵循着“克己慎独,守心明性”圣人教诲。
王旦这个人有一个着名的特长——“一眼识人”,看一眼就知道你适合干什么方面的工作。他是赵光义时期的进士,入仕后他干的主要都是人事工作,担任过同判吏部流内铨、知考课院、理检院,这些岗位包括了识人、用人、查人的一整套流程。
常年的浸淫让他目光变得极为锐利,很会看人识才,在他手上出了很多能臣干吏,这就让当时还只是皇子的赵恒也注意到了他,长期和他交好。赵恒选择这样的人才当宰相是有所考虑的,这时候刚刚从战争转入和平,军队大批裁撤、相关职位大批撤销转任,必将涉及大量的人事变动,一个“知人善任”的宰相将给大宋省去很多麻烦。
当上宰相后的王旦恪尽职守、埋头苦干,大大发挥了他“一眼识人”的功力。在彼时紫宸殿的晨光里,王旦的袍角掠过金砖,像白鹤掠过雪原。新科进士们战战兢兢跪成排,这位宰相却只消一瞥便定乾坤:\"你适合管钱粮\"、\"你去刑部历练\"、\"你去边关吃三年沙子\"——后来果真个个应验。赵恒曾打趣他这本事:\"王相的眼睛,莫不是借了司命星君的判官笔?\"
最绝的是秦州知州人选之争。当王旦举荐李及时,枢密使曹利用急得直拍案几:\"那书呆子连马都骑不稳!\"王旦不紧不慢抿口茶:\"曹公可记得去年春闱?李及答卷时滴墨未污卷面,这般定力...\"他忽然拈起案头镇纸,\"好比这方青玉,温润内敛却可镇纸千斤。\"
三个月后,秦州传来捷报,李及不仅整肃军纪,还设计生擒西夏细作七人。在那天的殿堂之上,群臣望向王旦的眼神不自觉地多了些许敬畏。
王旦同时更加强了廉洁管理、业绩考核,整个大宋也更加吏治清明、井井有条。
最郁闷的人还是王钦若,王旦当上宰相以后,不遗余力地死死压制着他。有一次赵恒提议也提拔王钦若为相,王旦坚决不同意:“大宋立国以来,还没有南方人当宰相的,况且这个王钦若也不是什么贤臣。以上我所说的都是朝臣们共同的看法,不是我王旦自己非要压制某个人。”王钦若是江西新余的,确实是南方人,王旦公开歧视南方人,而且还强调这是大家的共同意见。这说明,在当时的朝廷里,地域歧视是个普遍现象。
在古代,南方地区较晚开发,在北方人看来属于“蛮夷”地区。然而,随着南方的逐步开发,越来越多的南方读书人步入仕途,这使得朝堂上的“南北战争”愈加激烈。
而赵恒也只好收回了任王钦若为相的想法。王钦若气得牙痒痒的却丝毫没有办法,他只能极力压制住对王旦的怒火,反而笑脸相迎,但同时默默咬着牙等待着新的机会。
此时大宋的外无战事、天下太平,然而咱们的皇帝赵恒并没有就此去享受他的安逸生活,他像是个修修补补的泥瓦匠,一直在一点点找补着大宋这座宏伟大厦上的坑坑洼洼。他先是弥补了大宋的制度漏洞,又加强了国防、解决了边患危机,然后发展经济、解决了宋朝人的吃饭问题,让大宋的盛世气象愈发昌隆,国运蒸蒸日上。
但赵恒还不满足,心里还是有个疙瘩,他知道成长中的大宋王朝基石上现在还差最后一块缺损,那就是需要证明大宋王朝国祚长久的“正统性”,换句话说就是,凭什么非得是你们老赵家人当皇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