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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王朝的“正统”到底是什么,这得从很早说起。公元前221年,嬴政一统六合,开启了一个有皇帝的时代。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统性,他创造了一个“五德终始说”,认为每个朝代各有其属性,周朝为火德,而秦朝为水德,水克火,所以秦朝代替周朝是符合阴阳五行之说,是符合天理运行的。

为了加深这个理论的真实性,秦始皇施行了一系列举措。公元前219年,这位“横扫八荒、气吞万里”的始皇帝,将原本属于齐鲁文化的祭祀,升格为彰显大一统帝国权威的泰山封禅仪典。在那一年的秋天,他在全国各地贵族战战兢兢的注视下,动用了几十万人力劈山开道,十万人黑旗玄甲为仪仗,在泰山之巅举行了最恢弘壮丽的帝王封禅。

他还下令搜寻失散的周代九鼎,以代表自己顺天承命,不过并没有成功。

秦始皇做了这么多事情,目的无非就是想向天下灌输一种理念:这天下命中注定就是我嬴政和我子孙万代的,你们这些穷苦百姓认命吧,就祖祖辈辈踏实接受奴役好了。

但过了不久,秦朝就灭亡了,证明正统性对于接替的汉朝来说,就容易了很多。汉朝的皇帝们承认秦始皇的光辉伟大,所以你证明正统性的那一套,我再来一遍就好了。按照“五德终始说”的关系类推,汉朝成了能克水的“土德”;同时,汉武帝刘彻、汉光武帝刘秀也都搞了泰山封禅,让老天爷认证了一把。

从此以后,那就是上一个王朝灭亡之后,下一个王朝在接替的同时都会套用“五德终始说”宣布自己的正统性。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这个正统性被封建帝王们描述成了一个看不见摸不着、但是确实存在的东西,神神秘秘但又无比神圣地在皇帝之间交接流转。就这样,正统从汉传到了魏、晋,再传到南朝的宋、齐、梁、陈,然后一直到隋唐。

到了唐朝的时候,一个新问题摆在统治者面前,前面的这些所谓正统王朝有的时间很短,像曹魏才四十几年;有的就是个小型割据政权,像南朝的宋齐梁陈几个朝代;有的德行败坏,像司马家居然当街杀前朝皇帝。那我大唐怎么证明比它们强,是真真正正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呢?

所以唐朝强化了老天爷敲章认证这个环节的法理地位,也就是封禅的神圣性。于是唐朝把朝代分为了两大类,第一类就是正统的“天命所归者”,像大汉和大唐,特征是天下一统、繁荣昌盛,所以才有祥瑞降世,所以唐高宗李治、唐玄宗李隆基才有资格去泰山封禅。

第二类是正统的“暂时传递者”,特征就是时间短、地盘小、国力弱。虽然你们这些朝代也拿到过正统,但那是老天爷让你帮忙先拿着,等着天命所归者出现再交出去。你们没有所谓的天命,所以就没有祥瑞降世,所以不能封禅找老天爷给你敲章。

事情到了这里,王朝的正统性就已经从开始的“五行”玄学问题,变成了皇家有没有本事、能不能带着人民走向强大的现实问题。

到了宋朝,皇帝面临的情况就更为复杂,前面五代十国政权的时间一个比一个短,地盘一个比一个小,而且它们也都不约而同地都使用了“五德终始说”证明过自己的正统性,因此大宋只用“五德终始说”是远远不够的。

现在摆在赵恒面前的是个逻辑游戏,你想要证明宋朝是“正统”的天命所归,那就得去封禅;你要去封禅,就得有祥瑞降世;你想要有祥瑞降世,那就得盛世天下一统,他前面的赵匡胤、赵光义都在向着天下一统而不懈努力。

然而赵恒面临的现实变得很残酷,因为根本没办法天下一统,赵恒自己刚刚和辽国签订了合约,看样子幽云地区很长时间内是收不回来了。而在封建王朝的价值体系中,正统性是非常重要的,在百姓看来,既然你老赵家干不好这个皇帝,证明不了自己,那是不是要考虑换换位置给其他人坐。

于是乎皇帝发了愁,是整天的唉声叹气,可是吧,这样的事情也不好明着找臣子们商议,赵恒就更憋闷了。

这个时候,“读心大师”王钦若却是从只言片语里看出了皇帝的心思,也看出了这个逻辑游戏的漏洞——第一步的大一统条件和第二步的出现祥瑞,居然没有必然的关联!

那就好办了,那咱就跳过第一步,直接往后推进到封禅就可以了。

于是在一次散朝后,王钦若找到皇帝开始了说事:“皇上文韬武略,经过您的整治,大宋当下国泰民安,江山一片繁华似锦,值此千年盛世之际,臣建议皇上封禅泰山,以向天下昭示大宋国运昌隆,也以此宣示正统、以安民心。”

面对这样的提议,赵恒当然是动心的,但他还是心存疑虑:“以前太祖太宗在位的时候都没有搞封禅,原因就是没有天下一统,而幽云现在还在辽国手中。况且封禅还要有祥瑞,我们什么都没有怎么去封禅呢?”

只见王钦若泰然自若、不紧不慢地笑着说出了八个字——“人造祥瑞,直接封禅”。

面对目瞪口呆的赵恒,他接着解释道:“以前所谓的祥瑞,也都是人造的,就比方说河图洛书,也都是人事先写好的,是圣人的神道设教,这样伏羲才当上了人皇。”紧接着他列出各种理由反复劝说皇帝,按照他的意思,只要结果是好的、有利于统治就行,过程是什么样的不重要。

受到鼓动的赵恒也是心潮澎湃,封禅泰山那可是千年以来每一位帝王的终极梦想,意味着我赵恒可以和秦皇汉武这样传说中的千古一帝并肩而立,一同成为彪炳史册的人皇楷模。在王钦若的不断游说下,赵恒也慢慢下定了决心,主动开始讨论起实施的步骤和细节。

就在不久后,景德四年(1007年)的十一月,之前没有任何征兆,殿中侍御史赵湘突然上书请求封禅,此人正是王钦若的老部下,他的举动明显是在提前试水。拿着奏折的赵恒安静地坐着,默默地观察着群臣的反应。

只见有几个老臣站了出来表示反对,宰相王旦诚恳地说:“当下大宋还不满足封禅的条件,而且耗费太大,建议不要尝试这样劳民伤财的礼祭活动。”

别人的态度无关紧要,但王旦的反对让赵恒陷入了沉思,因为无论是人造祥瑞,还是后面的封禅,都要动用大量的人力物力,那都绕不开宰相王旦。于是赵恒微笑着告诉王旦,不要着急当场表态,过几天想想再回复也不迟。

做事情一往无前的赵恒可不会因为这点阻碍就停下脚步,几天后,赵恒在宫中单独设宴款待王旦,酒席间赵恒不断回忆起两人多年的友谊,感怀当下君臣的合作无间,酒到酣处,王旦也甚是感慨,不断感念皇帝对他的提携之恩。

赵恒随即赐了一个酒壶给他,还一本正经地告诉他:“这壶酒异常香醇,你一定要在回家后和家人分享。”等酒席散场,王旦回家后打开酒壶一看,立马被吓了一跳,壶里面居然装满了珍宝。一脸懵圈的他突然回想起几天前大殿的一幕,顿时恍然大悟,自己这是被领导行贿了啊。

赵恒太聪明了,他知道对于王旦这样一个恪守原则的诤臣,最让他难以拒绝的不是什么强制性的命令,而是情感和道德的负累——那个对你有着知遇之恩的老领导,就这么一脸诚恳地站在你面前,其实他明明可以用一百种方法强迫你,现在居然反过来通过行贿这么卑微的方式请求你,你如果这样都不同意,良心上将是一个巨大的亏欠。

王旦难啊,他不得不再次面见皇帝,表示愿意加入支持封禅的队伍。至此,史上鼎鼎大名的“天书封禅”事件导演组团队组建完成,总导演兼主演是赵恒,副导演有王旦、王钦若。

不久后,在景德四年(1007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的凌晨,赵恒突然召见多位重臣,神色庄重地描述起一个神奇的故事:“昨晚我刚刚准备就寝,突然整个寝宫一片大亮,好似白昼一般,一位老神仙脚踏祥云从天而降。他告诉我说,只要咱们在正殿做道场一个月,到时候自然会有天书《大中祥符》三篇降世。我正要追问详细,老神仙瞬间就不见了。这是上苍的来使啊,我们一定要虔诚对待此事,我自今日起斋戒一个月。”

皇帝这边刚一说完,王钦若赶紧上前附和,并请求立即着手安排布置道场等事宜。

于是从十二月一日开始,大宋皇宫的大殿之上搭建起了高耸的九级法台,法台是用精雕细刻的檀木搭建而成,镶嵌金银珠宝无数。每天都有知名道士来操办各种法事,大量的宫人和大臣也在这里参拜和祈祷。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在整个大宋的疆土上,一种神秘而又紧张的气氛逐渐浓郁,大家也都在满满的希冀中,等待着一个月后幕布揭开之后的神迹。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然而宫殿里却一直没有任何消息,而斋戒和道场仍在继续,人们也在焦灼中等待着。终于又过了几天,到了景德五年(1008年)正月初三,皇城司上奏,说是皇宫承天门上的鸱吻上,有长长的黄帛随风摇曳,隐约可见黄帛外用青丝缠绕,里面裹着的有几个书卷样的物体。莫非这就是天书?皇帝立即召集群臣,一起前去。

为了显示虔诚,皇帝没有乘坐御辇,而是一路步行前往,然后在承天门下,皇帝带领群臣虔诚地焚香祷告。

内侍周怀政、皇甫继明搬来梯子,轻手轻脚地把黄帛从鸱吻上取下,交给了宰相王旦。王旦躬身高高把黄帛举过头顶,下跪着呈送给皇帝,皇帝也双手高举着放到了御辇上。为了显示对天书的尊重,赵恒下令撤去遮阳的大伞,遣退陪行的代表皇家威仪的仪仗,自己恭恭敬敬地和大家一起再次步行护送着返回了正殿的道场。

这是一场沉浸式表演,主演赵恒把自己完全代入到那个被上苍垂青眷顾的人物中去,表达了真实的神圣感和崇敬感,无论是表演的张力表现、还是真情实感的流露都那么惟妙惟肖。在道场上,赵恒又带着大家做了一套程序繁复的礼仪,然后在群臣期待的眼神中,慢慢打开了黄帛,热泪盈眶中用哽咽的声音庄重宣布黄帛上的文字:“赵受命,兴于宋,付于恒,居其器,守于正,世七百,九九定。”

天书的意思很明确,赵家是受天命管理天下,到了赵恒这,皇帝能居正守国,上天很欣慰,于是降下天书告诉大家,大宋将传承七百年,有八十一代皇帝执政。

黄帛之内还有《大中祥符》三篇,言辞晦涩艰深,全部用黄色字体写成,大概意思就是赞扬赵恒皇帝做得很好,能够仁慈明智、抚境安民,老天很欣慰;并且告诫赵恒以后更要以民众福祉为重,接纳谏言,方能国家昌盛,最后明确告知大宋江山将会万古长存。王旦、王钦若等满朝大臣立即顺势向皇帝表达了祝贺,争前恐后地盛赞这是天佑大宋,是千古难得一见的天降圣迹。

天书终于降临的消息,开始传檄全国,民众也为之欢腾鼓舞,各地百姓万人联名的贺表陆续上报,“普天同庆”的氛围慢慢调动了起来。看着自己设计的天书事件非常圆满地实现了初步目标,上早朝时,赵恒无比欣慰地接受了大臣们的拜贺。

至此,这个花费巨资、耗时多年、人数众多、影响深远的天书封禅大戏,徐徐拉开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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