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澈带我去了南境城最老的一条地下通道。那通道原是90年代未完工的地铁残段,后来被废弃,封死。我们从一处修车铺后墙的废油桶口钻进去,身上都被蹭出几道灰黑的油迹。
空气闷得发潮,头顶吊着几只昏黄灯泡,光线斑驳像水下的影子。地板上满是泡过水的纸张和划痕,有人在墙角涂了三个大字:“他们在。”
这就是回音者的“北境临时点”。林澈说,这是站点之一,也是我们这种“外围编制”能接触的极限空间。
进入通道尽头的那间封闭空间时,我看到一个女人正在烧纸。
不是焚香,不是供奉,就是老百姓最常见的黄表纸。
她的动作很慢,像在点燃一封封信。
我忍不住问:“你在给谁烧?”
她头也不抬,轻声回答:“他们都是我认识的人。每烧一次,我能记住他们多一点。”
这地方没有电子记录,没有键盘,没有摄像头,甚至连灯都是手摇电池供能。
“你们不用电脑?”我问。
林澈摇头:“我们不信任何带网线的东西。编号能生,资料就能死。只有人记住的东西,才活着。”
那女人烧完纸,擦干手上的烟灰,回过头看我。
“你是新来的?”
我点头。
“那你见过编号者死吗?”
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那句话像刀,劈进我的胸膛。
“见过。”我低声回答。
她看了我一眼:“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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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那间封闭房间中央,深吸一口气,开始讲刘乾的故事。
“那天是个晴天。热渣机出了故障,本来是我值班,但刘乾……他替了我。因为他知道,我前一天在白工区查资料,差点被追着打。”
“他进冷库时,没穿防爆服。他说那机器老了,按理要报修,可修报流程要两天,他不想拖产线……他说‘我顶一下就出来’。”
“我在调度屏前看着他进去,十分钟后,冷库外的焊机开始运转。门,被封死了。”
“我冲去拍门,没人回应。三天后,他的编号消失了。他的工号系统被注销,他的名字在公示上被贴上‘辞职’两个字。”
我说完后,整个房间静得像坟墓。
那个女人走到我面前,从桌上拿出一本本子,写下“刘乾”两个字,按在墙角。
“编号?”
“q-L109。”
她再写上一行小字:“死因:系统冷封。证人:净空。”
墙上的纸页随着风扇吹动,翻了两页,露出上面贴着的人名:q-S008、q-w010、q-K099……几十个字母,拼出无数无名者。
“这就是‘入门’。”林澈说。
“我们不收抗议者,也不收喊口号的人。我们只收‘讲述者’。你见过,就要讲出来。你记住,就要写下来。”
我问:“这有用吗?”
那女人看了我很久,才说:“被忘记,是第二次死亡。我们至少保证,他们只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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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我被安排在“编号映射组”担任资料协查。组里的人几乎全是灰工出身,有的是被开除、有的是跑路、有的根本不被承认存在。
“我们不只记录编号,还要找回名字。”林澈说。
他给我看一张卡片,上面编号为q-S097,但反面却写着四个字:“李冬梅 死”。
“这是她死前最后留下的纸条,我们找到了她以前的邻居,从她小时候的作文里找到‘我叫李冬梅,今年十岁,我想做老师’。”
“你觉得这纸条值几个钱?”
“值命。”我回答。
“对。”林澈点头,“她活过,我们就是她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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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晚,我在资料室里清查旧编号卡时,找到一张写着“q-x001”的卡。资料栏写着:不详。
我问林澈:“这是谁?”
他盯了几秒,摇头:“这个是我们最早一位成员留下的卡。他没留下名字,编号是虚拟的。你知道他最后写了什么吗?”
我摇头。
林澈翻出一页发黄的纸,上面只有一句话:
“你见过他们死,就别让他们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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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明白,编号不只是系统下的符号,而是人被活埋后的墓志铭。我们这些“见证者”,不是为了复仇,不是为了抗争,而是为了让这些“编号者”,哪怕只剩下一丝呼吸,也不被彻底抹去。
在系统里,他们是死过的人;但在我们这里,他们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