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钦差仪仗进驻苏州府的第二日清晨,一桩奇事便在这座温婉了千年的古城中,如投石入湖般,激起了层层涟漪。
在钦差行辕,也就是被临时征用的原苏州织造府衙门之外,竟被竖起了一面巨大的、漆着红漆的牛皮大鼓。鼓身之侧,一块由钦差大臣、东厂提督曹化淳亲笔书写的告示牌,用苍劲而又凌厉的笔迹,写着三个大字——“雪冤鼓”。
告示言简意赅:凡苏州府境内,有沉冤未雪、被豪强欺凌者,皆可鸣此鼓,钦差大臣将亲自受理,代天子巡狩,为民做主,誓还江南一个朗朗乾坤!
消息一出,整个苏州城都为之震动。
起初,应者寥寥。
百姓们远远地围着,对着那面巨大的“雪冤鼓”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但竟无一人敢于上前。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渴望,却又被更深的恐惧所笼罩。数百年来,这片土地上的规则早已写定,官府是豪族的官府,王法是强权的王法。他们见惯了太多“告官”不成,反被折磨得家破人亡的惨剧。这突然出现的“青天”,在他们眼中,更像是一个虚幻而又危险的泡影。
钦差行辕二楼的一间茶室里,曹化淳透过窗户的缝隙,静静地看着楼下这诡异的寂静,脸上波澜不惊。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对身旁的刘宗敏淡淡道:“宗敏,看来这苏州府的百姓,骨头都被人抽断了,连喊冤的胆气,都没了。”
刘宗敏那张阴鸷的脸上,闪过一丝残忍的冷笑:“督主,有时候,人是需要推一把的。尤其是那些快要淹死的人,你不伸出手,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该抓住什么。”
他对着身后的番役低声吩咐了几句。
半个时辰后,一队东厂番役便从人群中“请”出了一位衣衫褴褛、瘦骨嶙峋、双目浑浊的老农。那老农一见到官差,便吓得浑身瘫软,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口中只喊着“官爷饶命”。
一名番役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又将一袋沉甸甸的银子塞入他的怀中。老农先是惊恐,随即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他抬起头,看向那面巨大的“雪冤鼓”,浑浊的眼中,渐渐燃起了一丝名为“希望”的火焰。
在番役的搀扶下,他颤颤巍巍地走到了鼓前。他拿起那沉重的鼓槌,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气,狠狠地敲了下去!
“咚!!!”
一声沉闷而又压抑的鼓声,如同惊雷,骤然划破了苏州城上空的宁静!
所有人都被这声鼓声震得心头一颤。
老农仿佛被这鼓声赋予了无穷的勇气,他扔掉鼓槌,猛地跪倒在地,对着行辕的大门,发出了泣血般的嘶吼:“草民……草民昆山县陈家村陈老三,叩见钦差大人!草民要状告……状告苏州顾家!状告那畜生顾横!!”
他的声音,如同第一道划破堤坝的裂口。他开始哭诉顾家是如何看中了他家那三代人赖以为生的十亩桑田,如何以不及市价一成的价格强买,他稍有不从,便被顾家的恶奴打断了右腿,唯一的儿子也被活活打死,儿媳不堪受辱,投河自尽!
他的哭诉,字字泣血,句句诛心,听得周围的百姓无不动容,许多人更是跟着潸然泪下。
曹化淳在楼上静静地听着,待老农哭诉完毕,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通过内力,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广场:“本督,记下了。”
他转头对一名锦衣卫千户下令:“着你部即刻前往昆-山-县,调查此事,如果属实即刻查封顾家所有田产,将陈老三之田契寻回!再派一队好手,将当初行凶的顾家管事及恶奴,一并擒来!本督要在这里,当众审判!”
“遵命!”千户慨然领命,点起一队缇骑,如风驰电掣般离去。
这一幕,彻底点燃了所有围观百姓心中的火焰!他们看到了!他们亲眼看到了!钦差大人不是在做戏!他是真的要为他们这些草民做主!
人群,彻底骚动了!
“草民也要告状!状告城西王家强占我家祖宅!”
“大人!小女被李家大少爷污了清白,报官反被打了三十大板!求大人为草民做主啊!”
“钦差大人!吴江县的周扒皮,他家的粮税全是假的,逼得我们佃户卖儿卖女啊!”
“咚!咚!咚咚咚!!”
“雪冤鼓”被人流彻底淹没,鼓声如同爆豆般,密集而又疯狂地响彻云霄!成百上千的百姓,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扑向行辕门口,他们哭喊着,嘶吼着,将自己积压了数十年、甚至数代人的冤屈与仇恨,尽数倾泻而出!
状纸,如雪片般飞来,很快便在行辕门口堆起了半人多高的小山。
整个苏州城,在这一刻,仿佛变成了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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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钦差行辕之外民怨沸腾之际,苏州城内,一处最为幽静、也最为奢华的私家园林“拙政园”的深处,一场关系到整个江南士绅命运的秘密集会,正在紧张地进行。
能坐在这里的,无一不是在整个苏州府、乃至江南一带跺跺脚都能引来一阵震动的人物。为首的,正是苏州四大家族之首,东山王家的家主,年近花甲的王锡爵。其身侧,则是西山李家的家主李默,风及其他十数位顶级豪族的代表。
此刻,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养尊处优的士绅们,脸上再无半分闲情逸致,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忧虑与……恐惧。
“诸位都听说了吧,行辕外的‘雪冤鼓’,都快被那些贱民给敲破了!”性子最为急躁的李家家主李默,一掌拍在身前的紫檀木桌上,怒不可遏,“那曹化淳和刘宗敏,摆明了是要拿我们江南士绅开刀!顾家倒了,下一个,怕就是你我了!”
“李兄稍安勿躁。”王锡爵慢条斯理地端起一杯碧螺春,神情还算镇定,但那微微颤抖的指节,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安,“当今天子,自登基以来,手段便异于常人。此次派来的,又是东厂的阉竖,这些人做事,向来不讲规矩,只认圣意。硬抗,绝非上策。”
“那王兄的意思是,我们就这么坐以待毙,等着他们一个个找上门来,查抄家产,人头落地吗?!”另一名豪族代表激动地说道。
王锡风放下茶杯,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老辣:“非也。依老夫看,此事当双管齐下。”
他伸出一根手指:“其一,为上策。那曹化淳虽是阉人,但只要是人,便有喜好,便有价码。我已备下一份薄礼,包括唐伯虎的《仕女图》真迹、前朝的汝窑瓷器、以及城外良田五千亩的地契,今晚老夫将亲自前往拜会,探探他的口风。想来,他一个没根的人,此番南下,除了为皇帝办事,为自己捞些好处,亦是应有之义。”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眼神变得阴冷了几分:“其二,为下策。以防万一,我们也不能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那阉人的贪欲上。那陆文昭必须死!”
李默闻言,眼前一亮,立刻附和道:“王兄高见!杀一个穷酸秀才,易如反掌!我这就去联络太湖上的‘湖中蛟’,他们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手段最为干净利落!保证让那陆文昭,活不过今晚!”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称是,仿佛已经看到了化解危机的希望。
王锡风看着众人,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心中暗道:一群蠢货,真以为当今天子和他的鹰犬,是那么好对付的么?但也罢,让你们去试试水深,也好为我王家,探探虚实。
于是,一场针对钦差大臣的阴谋,便在这风雅的园林之中,悄然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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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风雨大作。
安置陆文昭的那处独立院落,四周早已被李自成麾下的忠贞营将士护卫得如同铁桶一般。
陆文昭蜷缩在房中,听着窗外的风雨声,心神不宁。白日里,他被带去指认了几名顾家的恶奴,每一次指认,都如同将他心中的伤疤再次狠狠揭开,让他痛苦不堪,却又有一种病态的复仇快感。
就在他辗转反侧之际,窗外,几道黑影如同鬼魅般,避开了明处的哨兵,悄无声息地翻入了墙内。他们,正是太湖上凶名赫赫的“湖中蛟”杀手。他们身形精悍,步履轻盈,落地无声,为首一人脸上还有一道狰狞的刀疤。
刀疤脸谨慎地靠近陆文昭的窗户,耳朵贴在冰冷的窗棂上,仔细倾听着屋内的动静。确认目标尚在屋内,他嘴角露出一抹狞笑。他从腰间摸出几根细细的竹管,动作熟练地将顶端磨尖,小心翼翼地捅破了潮湿的窗纸。一丝极细的白烟,带着淡淡的甜味,无声地飘进了屋内。
就在他们以为得手,准备破门而入,取走陆文昭性命的瞬间——
异变陡生!
黑暗中,一道冰冷的寒芒如同毒蛇吐信,瞬间洞穿了刀疤脸的心脏!他甚至没能发出一声完整的呼喊,身体便僵硬了一下,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胸口那支犹自在微微颤抖的弩箭,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和不甘。
与此同时,周围的黑暗中,如同骤然亮起了无数双狼的眼睛!
“咻!咻!咻!”
密集而短促的弩箭破空声,如同骤雨般响起!那些刚刚摸进院内的“湖中蛟”杀手,如同被狂风扫落的枯叶,纷纷中箭倒地!他们的身法再快,也快不过早已布下的天罗地网,快不过军用强弩那势大力沉的穿透力!
一名杀手试图拔出兵刃反抗,却被三支弩箭同时命中,一支射穿了他的咽喉,一支洞穿了他的肩胛,另一支则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大腿,让他惨叫着倒在地上,鲜血如同决堤的泉水般涌出。
院墙之上,屋檐之下,甚至连陆文昭所住房屋的阴影里,都显现出忠贞营士卒冰冷的轮廓。他们手持上弦的弩机,眼神冷酷地注视着这些自投罗网的刺客,如同狩猎经验丰富的猎人,等待着猎物彻底落入陷阱。
院门被人一脚踹开,身披蓑衣、手持雁翎刀的李自成,带着一队亲兵,大步踏入。他看了一眼那些死状凄惨的刺客,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
“留下两个活口,其余的,处理干净。”他对身后的高一功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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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钦差行辕之内,灯火通明。
王锡风正襟危坐,与上首的曹化淳相谈甚欢。他引经据典,谈古论今,将江南士绅的“忠君爱国”与“维持地方安稳”的“苦心”,说得是天花乱坠。
曹化淳则始终满面春风,频频点头,对王锡风带来的那份厚礼,更是“笑纳”了,还亲切地表示,自己一定会“明察秋毫”,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这番姿态,让王锡爵心中大定,他自觉已经掌控了局面,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去。
待王锡风的马车消失在街角,曹化淳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如寒冰般的冷漠。他拿起那份礼单,轻轻吹了吹,仿佛要吹掉上面的灰尘,对身边的书吏道:“记下,东山王家,行贿钦差,意图阻挠国法,罪加一等。”
就在此时,刘宗敏如同一个幽灵般,从屏风后闪出。他将一份沾着血腥气的口供,狠狠地拍在桌上。
“督主,刺客抓到了,是硬骨头,但东厂的手段,还没人能扛得住。”他的声音沙哑而兴奋,“都招了,是王锡风和李默那两个老东西主使的!”
曹化淳将两份“罪证”——礼单与口供,并排放在一起,眼中闪过一丝森然的杀机。
“好啊……真是好啊!一边笑脸送礼,一边拔刀杀人。这江南的士绅,果然是给了我们一个天大的惊喜!”
他缓缓站起身,与刘宗民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意味。
“看来,光靠审案,是太慢了。”曹化淳缓缓说道。
刘宗敏接口,声音如同地狱里的呢喃:“是时候,让李将军的‘那支队伍’,去办点正事了。既然他们不讲规矩,那我们就用他们最害怕的方式,给他们……重新立立规矩!”
曹化淳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那被风雨肆虐的黑暗江南,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下达了命令:
“传令李自成。”
“告诉他,高迎祥的贼军,今夜,便可出鞘了。”
“目标——东山王家、西山李家。陛下有旨,对于意图谋刺钦差证人、武力抗拒国法之叛逆,当以雷霆手段,一体剿灭!”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
“天亮之前,本督要听到消息。记住,对外宣称,是‘太湖流寇’因分赃不均,内讧火并,洗劫了两家庄园。”
“至于财物……一分一毫,都不能少!这,是他们为自己的愚蠢,付出的第一笔代价!”
夜色,愈发深沉。
苏州城外的忠贞营大营深处,数千名身着破烂衣甲、脸上带着嗜血与狂热的“流寇”们,在高迎祥的号令下,如同地狱中爬出的恶鬼,悄然集结。
他们的眼中,没有对律法的敬畏,只有对杀戮和财富的无尽渴望。
高迎祥翻身上马,拔出腰间的长刀,遥指着被风雨笼罩的、沉睡中的苏州城,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他知道,从今夜起,他和他手中这支被皇帝亲自赦免并武装起来的“流寇”,将成为整个江南所有士绅豪族的终极噩梦!
一场真正意义上的、不讲任何规则的血腥清洗,终于拉开了它最恐怖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