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得像一块浸透了墨汁又被踩进泥里的破布,胡乱地盖在苏州府西山的上空。风雨已歇,但湿冷的空气里,依旧能闻到一股子浓重的土腥味和将腐未腐的草木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不安的压抑。
高迎祥立马于一处半山腰的密林中,他身后的黑暗里,两千名精挑细选的汉子,如同两千个从地里悄然长出来的沉默石像,无声无息地在林间散开,潜伏,将前方那片灯火通明的巨大庄园,纳入了一个无形的、由刀剑与杀机组成的巨大包围圈。
地图上,这个地方被朱笔重重圈出——东山王家祖宅。而在另一个方向,昆山顾家的祖宅,也正被他最信任的副手,外号“刘双刀”的悍将率领的另一支队伍,用同样的方式死死锁定。
高迎祥眯着眼,遥望着那片灯火。他甚至能想象得到,庄园高墙之内,那些姓王的“上等人”,此刻或许还在为他们身在城中的家主王锡风的“妙计”而安心,以为派出去的几个江湖杀手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真是天真得可笑,”高迎祥在心里对自己冷笑了一声,那是一种饱经世事者对温室花朵的鄙夷,“他们以为这是请客吃饭,是官场应酬。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他想起了多年前,在陕西,他带着一群饿得眼睛发绿的饥民,去冲击那些同样高墙大院的士绅庄子时,心中所想的,不过是为了抢一口吃的,为了活下去。
那种为了生存而爆发出的、最原始的野性与暴力,是这些江南的体面人永远无法理解的。而现在,他吃着皇粮,带着装备精良、同样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百战悍卒,来干着和当年一模一样的事情。
不,不一样。
他轻轻拍了拍座下战马的脖颈,感受着那强健的肌肉和温热的体温。这一次,不再是为了生存而挣扎。这是一种……使命。一种被压抑了十几年、对这些高高在上的士绅们的刻骨仇恨,终于得到了这个世界上最高权力的许可后,尽情释放的狂喜。
他,高迎祥,曾经的反贼头子,如今是大明天子手中最肮脏、也最锋利的一把刀。他要用这把刀,为自己,为麾下这群同样出身草莽的兄弟,也为那个远在京城、心思难测的年轻帝王,砍出一个未来。
“将军,”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是他的心腹大将刘双刀派来的传令兵,“刘将军那边已按时抵达昆山,一切就位,只等将军号令。”
高迎祥点了点头,对自己的亲信,一个同样在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汉子沉声道:“传令下去,按原计划行事!今晚,我们是贼,是来抢大户的。但我们是奉旨的贼!所以,要抢得有章法,杀得有规矩!”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一队破门,不求杀伤,只求用最快速度制造混乱!二队跟着上,不冲正堂,先抢占两侧的箭楼和围墙,用弓弩压制内院!三队,带上火油,从后院摸进去,先烧他们的马厩和粮仓,断其外援,乱其人心!”
他最后补充了一句,声音里透着一股子令人胆寒的平静:“告诉弟兄们,三个人一组,一个盾,两个刀。不要跟人单打独斗,那叫蠢!我们是来杀人的,不是来比武的。
碰上拿兵器的,先用盾撞,撞开门户,旁边的人跟上,一个捅肚子,一个抹脖子!要快,要狠!王家的主事之人——王锡风的亲弟弟王锡命,必须给老子活捉!我要让他亲眼看着祖宗基业化为灰烬,再送他上路!”
亲信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光芒,领命而去。黑暗的森林中,无数的鬼影开始蠕动,兵刃在鞘中发出细微而又令人心悸的摩擦声。
高迎祥不再多言,他缓缓拔出了腰间的佩刀。那把由御赐的百炼精钢打造的战刀,在微弱的星光下,反射出一道冰冷的、嗜血的寒芒。
他将刀尖,遥遥指向了山下那片在他眼中,已经与一片坟场无异的王家庄园。
然后,他猛地向下一挥!
“动手!”
王家祖宅的管事,正陪着二老爷王锡命在书房里对账。王锡命一边拨着算盘,一边得意地说道:“兄长在城中自有妙计,那曹化淳不过一贪财的阉人,些许厚礼便能打发。待那陆文昭一死,此事便不了了之。一群京城来的土包子,还想在江南翻天不成?”
就在他话音刚落之际,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仿佛平地起了一个焦雷,从庄园大门方向传来!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轰!!!”
庄园那由两尺厚铁力木包裹着铁皮打造的正门,在重型撞车的第三次撞击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猛地向内整个炸开!木屑与铁片如同炮弹般四处飞溅,将门后那十几个还在打着哈欠的守门家丁,当场便砸倒了一半!碎木甚至深深地嵌进了一些人的血肉里,让他们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
“敌袭!!有贼寇!!”一名家丁发出了凄厉的尖叫。
但他的叫声,很快便被潮水般涌入的喊杀声彻底淹没!
三百名早已蓄势待发的“流寇”士卒,如同一群出笼的猛虎,端着盾牌,提着短刀,嗷嗷叫着便冲了进来!他们身上的衣甲破破烂烂,脸上甚至还抹着锅底灰,看起来与寻常流寇别无二致。但他们的行动,却与任何流寇都截然不同!
最前排的士卒,根本不理会那些倒地呻吟的家丁,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用身体和盾牌,撞开一条通路!他们组成一道移动的墙壁,无情地碾过所有阻碍。
而紧随其后的同伴,则组成了最高效的杀戮机器。他们三人一组,沉默而又迅速地扑向那些从各处闻声赶来、尚在顽抗的护院。
一名护院仗着自己武艺高强,挥舞着朴刀,想要将来犯之敌砍翻在地。然而,他面对的,却是一面迎面撞来的、边缘包裹着铁皮的厚重木盾!
“砰!”
护院只觉得一股巨力传来,整个人被撞得胸口发闷,门户大开!他尚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两把冰冷的、带着倒刺的短刀,便从盾牌的两侧,如同毒蛇的獠牙般,一左一右,同时刺入了他的身体!一把,精准地捅进了他柔软的小腹,然后狠狠一搅!另一把,则干脆利落地从他的脖颈处,一划而过!
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丝毫的迟疑。这名护院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便软软地倒了下去。而那个三人杀戮小组,则看也不看他一眼,继续沉默着,扑向了下一个目标。
这样的场景,在前院的每一个角落同时上演。王家的家丁护院们试图组织起防线,但在这种高效、冷血、且配合默契的杀戮小队面前,任何防线都如同纸糊的一般,被瞬间撕裂、凿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