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内,东山王氏的府邸。
这座占地数十亩、三进三出的大宅,往日里总是充满了江南特有的、精致而又从容的雅致。但今天,宅邸内所有的下人都屏住了呼吸,如同惊恐的鹌鹑,连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发出一丝声响,惊扰了书房里那位已经静坐了一个时辰的家主。
王锡风,这位在江南士林中一言九鼎、习惯了运筹帷幄的老人,此刻正枯坐在他最心爱的那张黄花梨木太师椅上。他的面前,是一具尚在滴水的、浑身是伤的家仆的尸体——这是他派去查探消息的亲信,被人发现死在了回城的路上,显然是被人灭了口。但另一名同去的家仆,到底还是连滚带爬地逃了回来,带回了那个让他如坠冰窟的噩耗。
祖宅没了。
宗祠被烧成了白地。
他那个一直代他掌管族中事务、孝顺恭谨的亲弟弟王锡命,人头……被人挂在了庄园门口那棵三百年的老槐树上。
王锡风面无表情,甚至没有流一滴眼泪。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体内的某些东西,已经在那一刻,彻底碎裂了。那不是简单的悲痛,而是一种他这一生都从未体验过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
他输了。输得一塌糊涂。
他自以为是的“双管齐下”之计,在对方面前,简直如同三岁孩童的把戏。他以为对方是贪财的豺,却没想对方是择人而噬的龙。他以为可以谈判,可以博弈,可以像过去数百年一样,用金钱和人脉化解一切危机。
但他现在才明白,这位新天子和他派来的鹰犬,根本就没想过要和他们“玩”!
他们不是来要钱的,他们是来要命的!他们不是来分一杯羹的,他们是来掀桌子的!
他们先是用“雪冤鼓”占据道义的制高点,然后用一场雷霆刺杀,引诱自己这些“聪明人”出手,再以“武力抗法”的罪名,用“流寇”这把黑刀,将自己的根基连根拔起!
好狠的手段!好毒的计策!
这根本就不是官场的斗争,这是一场战争!一场由上而下,对他们整个江南士绅阶级的、不宣而战的战争!
“砰!”
一只前朝的官窑青瓷茶杯,被他颤抖的手扫落在地,摔得粉碎。那清脆的声音,仿佛是他内心世界崩塌的回响。他猛地站起身,只觉得喉头一甜,一股腥热的液体涌了上来。他强行咽下,但嘴角,依旧溢出了一丝刺目的血迹。
“老爷……李老爷、张老爷他们……都在外面求见……”一名管家战战兢兢地在门口禀报。
王锡风的眼珠,缓缓地动了一下,仿佛一具僵尸重新有了生气。他沙哑地开口:“让他们……进来。”
昨日还在拙政园指点江山、意气风发的十几位豪族家主,此刻一个个面如死灰,如同斗败的公鸡,聚集在了王锡风的书房里。
“王兄!这……这可如何是好啊!那伙‘流寇’,一夜之间便屠了两家!这分明是冲着我们来的啊!”代表李家前来的,是李默的儿子李宗裕,他带着哭腔喊道。
“是啊王公!我们……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要不……我们联络乡勇,和他们拼了!”
“拼?拿什么拼?!”王锡风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他如同受伤的野兽般,低声咆哮起来,“拿你们府上那些只懂得欺压佃户的家丁,去跟那些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悍匪拼吗?!拿你们那些早已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子侄,去跟朝廷的精锐大军拼吗?!”
他环视着众人,脸上露出一丝惨然的、神经质的笑容:“你们还没看明白吗?我们输了!从我们决定派人刺杀陆文昭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输得连底裤都不剩了!”
“那……那怎么办?总不能坐着等死吧?”
“怎么办?”王锡风喃喃自语,他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家族的结局,“没有办法了……这盘棋,我们已经没有资格再下了……”
他挥了挥手,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绝望:“各自……各自回家去吧……听天由命……”
在场的士绅们,看到他们所倚仗的主心骨,竟然变成了这副模样,所有人的心中,最后一点侥幸和斗志,也随之烟消云散。
整个江南士绅的攻守同盟,在绝对的、不讲规则的暴力面前,在王锡风这位“领袖”的精神崩溃之下,于这个阴沉的早晨,无声地……崩塌了。
联盟的瓦解,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快。
就在王锡风闭门谢客、李家乱作一团之际。苏州城内,另一位颇具财力、但地位稍逊的丝绸商人钱万三,在经历了一夜的辗转反侧后,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决定。
他将家中库房里所有的金条、银锭、以及压箱底的珠宝玉器,装了整整十大车,然后亲自带着自己的儿子,一路敲锣打鼓,来到了钦差行辕的门前。
他没有击鼓,而是直接跪在了大门外,对着行辕,涕泗横流地高声喊道:“罪民钱万三,昨日受王锡风、李默等人蒙蔽,险些铸成大错!今日听闻流寇猖獗,方知朝廷天威难犯!罪民悔不当初,愿献出全部家财,共计白银三十万两,黄金两万两,助钦差大人剿匪,以赎前愆!求大人开恩,给罪民一条活路啊!!”
这一幕,再次引爆了苏州城!
如果说,前一日的“雪冤鼓”是点燃了底层百姓的希望之火,那么今日钱万三的“献产请罪”,则是彻底压垮了上层士绅的最后一根稻草!
连钱家这样的巨富,都主动跪地求饶,倾家荡产以求活命,那他们这些根基更浅、或是在昨日密谋中同样有份的人,又能如何?
钦差行辕之内,曹化淳和刘宗敏透过窗户,冷冷地看着楼下这场精彩的“表演”。
“督主,鱼,开始自己往岸上跳了。”刘宗敏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快感。
曹化淳点了点头,他没有立刻去见钱万三,而是转身对身后的番役道:“去,把陆先生请来。”
片刻之后,陆文昭被带到了公房。他的气色好了许多,一身干净的青布长衫,让他恢复了几分书卷气,但那双眼睛里,却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温润,只剩下如深潭般的冰冷与平静。
“陆先生,”曹化淳客气地请他坐下,指了指楼下的景象,“你看,这第一道裂痕,已经出现了。依先生高见,我们下一步,该当如何?”
陆文昭的目光扫过楼下那跪倒在地的钱万三和那一车车晃得人眼晕的金银,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
“回禀督主,大人。王锡风已是冢中枯骨,其联盟亦如散沙,不足为虑。然江南士绅数百年来同气连枝,盘根错节,若想尽数清算,非一朝一夕之功。逼之过急,则困兽犹斗,恐生大乱。学生愚见,当以攻心为上,分而治之。”
刘宗敏饶有兴致地问道:“如何分而治之?”
陆文昭的眼中,闪过一丝与其书生外表截然不符的、令人心寒的精光。他献上了一条毒计:
“大人可‘嘉奖’这钱万三的‘深明大义’。非但要接受他的‘捐献’,还要当众退还其中一成,并公开赞扬他‘忠君爱国,深明事理’,将其树为幡然悔悟的典型。如此,则可安所有想投降之人的心。”
“但这只是第一步。”陆文昭话锋一转,变得更加阴冷,“钱万三的命,可以保。但他的价值,还远未榨干。大人可在私下召见他,告诉他,皇恩浩荡,但他的罪过,光靠这些金银,还不足以完全抵消。他若想让自己的家族真正安全,便需为朝廷再立一功。”
“这个功,便是由他出面,去‘劝说’其他与他交好的、同样参与了昨日密谋的五家士绅,也主动‘献产’。大人可以给他一个名单,告诉他,这五家之中,若能劝来三家,他钱家便可彻底无事。若少于三家……”陆文昭没有说下去,但那意思,不言而喻。
“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他,变成我们伸进那群士绅内部的一根最毒的搅屎棍!让他们互相猜忌,互相出卖,互相撕咬!让他们为了争抢那几个活命的名额,自己先斗个你死我活!到那时,我们只需坐山观虎斗,待他们斗得筋疲力尽,再一一收割,岂不事半功倍?”
话音落下,公房内一片寂静。
曹化淳和刘宗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难以掩饰的震惊与……欣赏!
好一招“以敌制敌”!好一条“驱虎吞狼”的毒计!这计策的阴狠与毒辣,简直是为他们东厂量身定做的一般!
刘宗敏看着眼前这个文弱的书生,第一次感觉到,笔,有时候真的比刀,要锋利得多,也残忍得多。
许久,曹化淳才抚掌大笑起来:“好!好!好!陆先生真乃国士无双!此计大妙!”
他立刻下令:“来人,扶钱老板进来,本督要亲自接见!就按陆先生说的办!”
章节的最后一幕,是面如死灰的钱万三,被“请”进了钦差行辕的一间密室。他本以为要面对的是死亡的审判,等来的,却是曹化淳亲手为他斟的一杯热茶。
“钱老板,不要怕。”曹化淳的笑容,在钱万三看来,比魔鬼还要可怕,“陛下仁慈,给了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这是一份名单,你看看。你的未来,和你这几位‘老朋友’的未来,就都看你,接下来怎么做了……”
钱万三颤抖着手,接过了那张薄薄的、却又重于泰山的名单,他的脸上,血色尽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