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玄夜踏着晨露来到白鹿书院。老樵夫服了周郎中的药,咳血已止,精神大好,特意翻出压箱底的一件半新长衫给他换上。
\"去了莫要与人争执。\"老人替他整了整衣领,\"咱们穷人家...\"
\"晓得。\"玄夜笑着打断,\"孩儿只去领书,不惹是非。\"
话虽如此,怀中那本《陈学士时务策》却像块烙铁般发烫。若周郎中所言不虚,今日文会必有风波。
书院建在城东白鹿山上,据传百年前有白鹿衔经来此,故而得名。山门前,几个书生正在查验名帖。
\"可有邀帖?\"为首者拦住玄夜。
玄夜取出程静安那日给的竹牌:\"程兄相邀。\"
\"原来是程学兄的客人。\"那人态度顿时恭敬,\"请随我来。\"
穿过重重院落,来到一处临崖的水榭。二十余名书生已分席而坐,每人案上都摆着笔墨纸砚。玄夜被引到最末席,与其他人华美的文房四宝相比,他那方磨得只剩半截的墨锭显得格外寒酸。
\"玄兄来了!\"程静安从主位站起,向众人介绍,\"这位是临江县玄夜兄,一手颜体可比肩《多宝塔碑》。\"
席间顿时议论纷纷。玄夜暗自诧异,自己何时显露过书法?
\"诸位请看。\"程静安从袖中取出一卷纸,\"这是玄兄前日在县衙填的报名单,下官偶然得见,惊为天人。\"
玄夜这才明白,原来程静安竟是县衙的人!难怪那日能轻易解围。
\"不过是寻常小楷...\"他刚要谦辞,突然瞥见坐在右首第三席的锦衣公子——正是报名时遇见的赵家少爷!对方正阴鸷地盯着他,手中折扇开合不停。
程静安恍若未见,继续道:\"今日文会分三场。首场切磋经义,次场品评时文,末场即兴作赋。优胜者可得林祭酒新注的《五经正义》。\"
听到\"林祭酒\"三字,席间一阵骚动。玄夜注意到,赵公子脸色更加难看。
首场开始,由程静安出题:\"今日论《春秋》微言大义。\"
赵公子抢先站起:\"《春秋》笔削,尊王攘夷。如今天下承平,正该讲求礼乐...\"
这是照本宣科的套话。玄夜低头研墨,暗自思索。周郎中给的《陈学士时务策》中,恰好有篇论《春秋》\"一字褒贬\"的文章,但若照搬...
\"玄兄可有高见?\"程静安突然点名。
玄夜深吸一口气:\"《春秋》非史,乃王道也。其微言在诛心,大义在正名。\"
席间一静。这是直接反驳赵公子\"礼乐\"之说!
\"愿闻其详。\"程静安眼中闪过异彩。
\"昔郑伯克段,书'克'不书'伐',诛其不友;晋侯召王,书'狩'不书'朝',正其不臣。\"玄夜越说越流畅,\"今人读经,当思圣人之意不在褒贬人物,而在立万世君臣之纲。\"
水榭鸦雀无声。这番议论已超出寻常应试范畴,直指朝堂敏感的\"君臣大义\"。
\"荒谬!\"赵公子拍案而起,\"小小童生也敢妄议经义?\"
程静安却抚掌赞叹:\"玄兄高论!下月林祭酒来书院讲学,正可请教。\"
玄夜心头一跳。这是暗示他的观点与林祭酒一致?
次场时文品评,仆役分发的是《天启十一年乡试墨卷》。玄夜翻开一看,首篇赫然是陈学士门生所作,通篇华丽辞藻,却无实质内容。
\"请诸位评点。\"程静安道。
众人交口称赞,尤其赵公子一党,几乎将文章捧上天。轮到玄夜时,他斟酌再三:\"此文如锦绣屏风,美则美矣...\"
\"然则?\"程静安追问。
\"不挡风。\"
哄笑声中,赵公子脸色铁青。玄夜却暗自警惕——自己似乎被当成了程静安的\"枪\"。
中场休息,玄夜借口更衣离席。刚走到回廊,就被赵家仆役拦住:\"我家公子请玄相公一叙。\"
假山后,赵公子负手而立:\"五十两,买你今日闭嘴。\"
玄夜不动声色:\"在下不明白。\"
\"装什么傻!\"赵公子冷笑,\"程静安是林党爪牙,专来坏我赵家好事。你不过是他找来的棋子,真当能凭几句狂言就跃龙门?\"
原来赵家与陈学士结党,而程静安背后是林祭酒。玄夜恍然,自己竟卷入了朝堂党争!
\"赵兄误会了。\"他后退半步,\"在下只是来领书的。\"
\"书?\"赵公子嗤笑,突然压低声音,\"你可知那周郎中是朝廷通缉的要犯?昨日有人见他进了你家!\"
玄夜心头剧震。难怪周郎中隐居山谷...
\"一百两。\"赵公子加码,\"外加县试保你过榜。只要你现在就离开,永远别再碰科举。\"
这个诱惑太大了。老樵夫的药钱、赶考的路费、多年的夙愿...玄夜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容我考虑...\"
\"报!\"仆役慌张跑来,\"程大人带着官兵往这边来了!\"
赵公子变色:\"好个程静安!\"他狠狠瞪了玄夜一眼,\"走着瞧!\"说罢匆匆离去。
玄夜刚松口气,却见程静安独自走来,哪有什么官兵?
\"赵明德威胁你了?\"程静安单刀直入。
玄夜不置可否:\"程兄为何选中在下?\"
\"两个原因。\"程静安微笑,\"其一,你那日报名时写的'玄'字,与周神医药方上的笔迹如出一辙。\"
玄夜暗叫不好。周郎中给的药方他重抄了一份,原稿竟落在程静安手中!
\"其二呢?\"
\"其二,\"程静安压低声音,\"三年前我在京城见过你。那时你穿着紫金卫的飞鱼服,腰悬御赐金牌。\"
紫金卫?御赐金牌?玄夜脑中轰然作响,一些模糊片段闪过——朱红宫墙,染血的诏书,还有...一把插入胸膛的匕首!
\"你认错人了。\"他强自镇定,\"在下只是临江一介寒士。\"
程静安意味深长地笑了:\"无妨。今日文会继续,玄兄只需知道,林祭酒最欣赏有风骨的士子。\"
回到水榭,末场即兴作赋开始。题目是程静安亲拟的《白鹿衔经赋》,典出书院来历。
玄夜提笔又放下。若真如程静安所说,自己曾是朝廷密探,那这失忆背后...
\"玄兄还不动笔?\"程静安踱步过来。
玄夜深吸一口气,挥毫写下:\"白鹿非鹿,经亦非经...\"
这是一篇大胆的寓言。以白鹿喻指真才实学,讽刺那些靠攀附权贵获取功名之人。写到最后,他鬼使神差地添了句:\"与其曲学阿世,不如归耕南山。\"
交卷时,程静安阅后竟拍案叫绝:\"此赋当为魁首!\"
赵公子等人脸色铁青。按规矩,玄夜可获得那套珍贵的《五经正义》,但他却拱手道:\"在下愿将奖品转赠赵兄。\"
\"你!\"赵公子先是一愣,继而大怒,\"谁要你施舍!\"
玄夜不卑不亢:\"非是施舍。赵兄家学渊源,若得林祭酒批注,必能更上层楼。在下寒门浅学,得书也是暴殄天物。\"
这番话既全了赵家颜面,又暗讽其靠家世。程静安眼中精光闪动,似重新审视这个\"寒门学子\"。
离开书院时,玄夜婉拒了程静安相送。行至山脚,忽见周郎中背着药篙从林中走出。
\"前辈...\"
\"今日表现不错。\"周郎中递来一个包袱,\"这是答应你的《验方集要》全本。\"
玄夜没接:\"程静安说,我是紫金卫...\"
\"他认错人了。\"周郎中打断道,\"三年前那个紫金卫已经死了。你现在只是玄夜,一个想考功名的穷书生。\"
\"那您为何...\"
\"因为我看得出,你骨子里还是个读书人。\"周郎中叹息,\"当年那个玄夜,为了功名害死多少忠良。如今这个玄夜,却能为个老樵夫拒绝百两白银。\"
夕阳西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玄夜接过包袱,发现除了医书,还有本《天启十二年进士策问》。
\"县试在即,好自为之。\"周郎中转身离去,背影渐隐入暮色。
玄夜站在岔路口,一边是回山的路,一边是通往县城的官道。怀中书册沉甸甸的,仿佛在问他:功名与良知,究竟选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