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高悬,光芒沉沉压过飞翘的屋檐。
整片琉璃瓦顶折射着刺目光华,碎金般的流光倾泻而下,将青石台阶映照得胜似满地铺陈的金箔。
倏忽间,成串脚步声自曲折长廊传来,一双锦袍下的金线绣履踏入光影,搅乱了这满地的箔光,荡开片片涟漪。
为首之人面色焦急,不断催促道:
“县令老爷还没起身?”
后头跟随的数人不敢吱声,好半天,才有最体面的汉子擦着额角的细汗,答话道:
“回段主簿的话,老爷寅时才歇下,想来是没有那么早过身......”
被称作段主簿的八字胡汉子脚下仍不停,急急道:
“那你还不快去想办法让老爷起身!”
“那些刁民,为了换钱,竟拿湿柴腐柴充数,令建庙动工处彻底垮塌了个干净!”
“如今莫说是那些做工的流民出不来,那些木梁坍塌,还波及了周边不少百姓住所......”
段主簿咬牙:
“我刚从那边过来,那处受灾严重,只怕明年陛下生辰前,是绝计赶不出庙碑来了!”
跟在段主簿身旁的吴大管家登时大惊:
“那,那我去请老爷?”
段主簿很着急,一边侧头走路,一边问道:
“老爷昨夜歇在哪里?我直接去寻,尽快将这事儿报给老爷。”
“该死的,一群贱民,坏了咱们的好事,居然还敢对着咱们要说法,我已经派兵过去......你也调些人过去。”
吴掌柜连连点头哈腰:
“主簿老爷放心,咱明白。”
“老爷昨晚歇在东侧院,有一姓蒋的商户将自家闺女孝敬了上来,那小娘子细皮嫩肉,老爷满意的紧,昨夜弄到寅时才歇息......”
段主簿得了去处,立马回头就要走。
可他这一转头,就险些撞上拐角处一直站着的两人。
两人都是少年,一高一矮,年岁不大,眉眼却相似,显然是兄弟。
吴大管家立马呵斥道:
“谁?”
余幼嘉垂眼,压粗声音回道:
“回大管家的话,咱们兄弟二人是来县衙给县令送货的商贾,钱管家带着咱们进来,路过此地说要去茅房,所以让咱们在此地等候.......”
“混账就是混账,满肚子脏东西,办不成个事儿!”
吴大管家骂了一句,一边殷勤的给段主簿引路,一边回头呵斥余幼嘉:
“快滚!”
余幼嘉捧着果盒低眉垂首,直到那群人的脚步声完全离开,才抬起头,眼中冷的吓人。
五郎对这世道早有些预期,却还是难以置信的喃喃道:
“动工处出事......缘何不是先救人,而是怕赶不上工期?”
“派兵,派人,该不会......”
该不会,不是安抚,而是镇压吧?!
五郎的脸色白的吓人,余幼嘉的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却只说道:
“咱们快些送完货回余家。”
现在只能期盼,期盼那群官老爷没有彻底昏头,不然的话,只怕先前的暴乱还要再来一次!
五郎讷讷点头,两人站在原地等了几息,始终不见人来,余幼嘉便有些躁动,将手上的果盒全部递给了五郎:
“你在此地等我,不要走动,我去去就回。”
五郎被塞了一堆果盒,登时愣住:
“阿,阿兄?!”
这可不是能够随意走动的地方!
需得知道,他们刚刚之所以能进来,还是因为不知缘何今日府中下人特别少,钱掌柜又几番跑肚,所以让他们二人送货到门房的缘故。
如今进来,阿姐还要往别处去,若被人发现,那不就完了......
余幼嘉啧了一声:
“我知道刚刚吴管家提到的小娘子是谁,是蒋掌柜卖掉的闺女。”
“我去扫一眼,顺便听听这群畜生到底是何打算,也好为咱们今后筹谋。”
“刚好今日县衙人少,你就在此等我,若是钱管家来了,你就说我去茅房,或已经折身回去......反正无论你怎么说,若是我被抓,你也不必说你认识我,我自会想办法脱逃。”
余幼嘉连珠炮似的吐出了一堆,五郎一一记下,张口欲应时,余幼嘉却已经蹿出去数步。
她走的极快,每次都不曾回头。
五郎便只能又在廊下枯等,直到余幼嘉身影消失之后的许久,许久,他方才靠着墙,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声叹气,余幼嘉自然没有听见。
许是因为想到上次的暴乱,许又是心中因为刚刚听到的那些言语,余幼嘉心房跳的极快,不安之感如影随影。
她一直试图跟上那些人,可两伙人隔着少许时间,县衙后庭又着实有些太大。
不过几个拐弯的功夫,余幼嘉就迷了路。
她没找到什么东侧院,没找到段掌柜,没找到吴大管家带着的一堆人.......
倒是找到了一个万万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
一个稍显偏僻的小院内。
女人身着红裙,背对着门口,坐在院前的石凳之上,似乎正抱着什么东西,正含糊的哼一首令人既陌生,又有些熟悉的乡谣。
本该是很舒缓的语调,很美好的场景。
可余幼嘉,却闻见了扑鼻而来的血腥味。
血。
很多血。
那不是红衣,那身罗裙,分明是用鲜血染就的!!!
余幼嘉顿住步,脑中原先定好的事情,到底是忘了个干净。
她一步,一步,一步,迈到女人身后,哑着声音唤道:
“吕氏?”
一声吕氏,宛若惊雷炸响。
令原本正哼着歌的女人登时受惊,一松手,一个熟悉,而又沉重的果盒,就此掉到了地上。
果盒内里的残余的几个宛若琥珀的糖果,也就此滚上了脏污的泥尘。
余幼嘉到底是看清楚了对方的模样——
熟悉的脸。
柳叶眉,樱桃嘴,美人面,蒲柳身。
很美......
很美。
若是那些还在淌血的鞭痕,会更美。
吕氏,从脸,到脖,到身,到脚,随处可见密密的鞭痕。
令这个昔日的美人,仿佛碎裂的肉瓷。
她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她。
两人眼中都是震惊,可余幼嘉硬是咬住了牙,一声都没有问她的遭遇,只说:
“原先是洪氏栽赃你,前些日子真相大白,黄氏已经知错......”
“她最近一直惦记你,你同我一起回去吧。”
一起回去......
吕氏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在如此狼狈的境遇之下,竟还能听到这样的话。
她觉得自己应该得哭。
但,她昨夜哭了整晚,如今,她无论如何都哭不出来了。
于是,她怔怔的看着余幼嘉,道:
“嘉娘子,我回不去了......”
“我好痛啊.......”
“这县令是个冒名买官的老太监,平日里瞧着和常人无异,可因没有胯下那玩意,每到夜间就爱变着法子折磨女子......”
“后院来了个同四娘差不多大的孩子,养了两日,昨晚开脸,我想护住她,自己顶上去的,可我挨了半个晚上的打,仍然没护住她,反倒被赶了出来......”
“我,我好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