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痛,余幼嘉不知道。
她只知道,很冷。
明明是高照的日头,可洒在人身上,却始终没有暖意。
余幼嘉努力平复呼吸,搜肠刮肚想翻找出来些宽慰柔和的话,可真到了开口的时候,却变成了她独有的言辞:
“余家如今是我掌家,我说你能回去,你就能回去。”
“外头今日下人极少,只要你想走,我就能带你走。”
“身上的伤是小事,我给你找大夫......童老大夫你知道吧?他能治,什么都能治。”
余幼嘉自觉自己这话说的就算不算好,可却也绝不会有错。
她想带走吕氏,她就能带走吕氏。
但,凡事,最怕一个自以为是。
吕氏仍然是那副怔愣,失神的神情,直勾勾的盯着余幼嘉,喃喃问道:
“嘉娘子,若是我不想走呢?”
若不是时机不对,余幼嘉一定大怒,她没有多言,伸出手去,试图牵起吕氏的手,可吕氏却抖着手,先一步解开了自己的衣襟......
该怎么描述呢?
有些人,有些事,根本没有办法用言语描述。
旧伤累累,新伤遍布。
层层叠加,连原本的肌肤是什么颜色都瞧不出来。
死寂中,吕氏早已干涸的泪到底是落了下来。
眼泪伴随着血珠而坠。
一颗,一颗,一颗,划过鞭痕累累的脸,掉在她血肉模糊,已经平坦的前胸之上。
那里的血,还在流。
可余幼嘉身上还在流动的血,却停了。
只一眼,她就知道,吕氏根本活不了。
不论是伤,还是死意,都已将吕氏啃噬殆尽。
没有生机。
天下如此大,都给这个女人留下一点儿生机。
吕氏颤抖着手,慢慢拢起衣襟,她似乎想要俯身,重新捡起地上的东西,但却没能如愿。
她似乎,比她说的,还要疼一些。
余幼嘉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果盒,重新放回到了吕氏的怀里。
吕氏恍若重获至宝。
而余幼嘉则是愣了好半晌,才依稀抓住了那一抹看不见抓不着,却盘旋在心头的古怪之感:
“......县衙采购的果盒,是你说要定的?”
不然,缘何那么‘凑巧’,偏生是县令内宅小妾对果盒感兴趣呢?
吕氏原想点头,可似乎是扯动了伤口,便仍是艰难张嘴:
“是。”
“后院的女人们大多可怜的紧,不是被家里人送进来,就是随着老太监一起出宫,无家可归,指望着他能安度晚年的对食宫女......”
“人前的体面,和咱们没什么关系,只要一盒糖,就算是尝过了甜头。”
“一老妾的弟弟将果盒带进来,咱们各分了几颗,谁都不舍得吃,我一撺掇,便难得聚在一起,求到了县令面前去。”
“嘉娘子真的好生厉害啊......我见到那果糖,便知道旁人肯定做不出来这些东西,肯定是咱们余家做的.......”
“我同她们说起,可除了蒋小娘子,谁都不信我,说若我有家,肯定不能.......”
肯定不能在这里做妾。
可,可不留在这里,又能怎么办呢?
她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好。
除了一张还算是看得过去的脸,什么都没有。
她原本也只是做妾的命,可又惹了主母厌弃......
若不是那日稀里糊涂的往城里跑,又刚好撞见了为老太监物色女人的管家,没准当夜就死在流民堆里了。
吕氏艰难回忆着往昔,脸上的泪珠混着仍在渗血的鞭痕下坠,看着着实骇人的厉害。
余幼嘉沉默得厉害,好几息之后,才想起翻找身上的帕子。
可,纵使是这么一件小事,也没能如愿。
今日出门着急,她穿的是男装,只顾得上带了刀,却忘了带帕子。
冥冥之中,好像,确实就差一点,只差一点。
但,无论怎么伸手,都无法够到最后的毫厘。
难得,难得,余幼嘉有了一丝后悔。
吕氏却仍似乎想说话,喃喃着开口问道:
“三夫人缘何做谋害人的事情呢?”
“她往昔脾性是极好的,与大夫人都差不了多少......”
“说起大夫人,大夫人可是好些了?”
一连串的问题下来,余幼嘉一个都回答不上。
不过,吕氏似乎也没有期待余幼嘉回话,她似乎有些累,抱着果盒,将脑袋歪在了旁边的石桌上,方继续问道:
“算了,算了,我身上痛的厉害,听不了那么多了.......”
“嘉娘子,请容贱妾多嘴再问最后一句罢——
家中的那张旧木桌还算好用吗?”
余幼嘉手背青筋一跳,立马顺着对方的言语,回忆了起来——
木桌。
原先刚刚在城外落脚的时候,吕氏曾从外面背回过一张缺了腿的木桌。
那张破木桌后被一家子用竹条修补,一直到一家子进城之前,都仍在用着。
余幼嘉原本早已经忘了那木桌,可吕氏,似乎一直在惦念着。
木桌有什么好惦念的,能至一个将死之人挂在嘴边,甚至越过很多东西去呢?
除非......
她惦念的,不是木桌。
而是在问,‘我还算好用吗?’。
或者,更确切一些,‘我......派上用场了吗?’。
余幼嘉捏紧了袖中的拳头,轻声应道:
“好用,现在还在家里呢,干不少活计时都需要它。”
吕氏到底是发出了一声心满意足的叹息。
她松松垮垮挂在石桌上,手里却仍死死抱着那个木盒子,眼睛忽眨,宛若随时都会坠落的蝴蝶羽翼:
“好......”
“那就好。”
“我原先还担心那张木桌不好用呢......好用就好,我也算是没白来这一遭。”
“嘉娘子,我想先睡一会儿,不说那么多话了......”
余幼嘉沉默一息,试图接住正在下坠的蝴蝶:
“黄氏在念你。”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吕氏原本已经只有合至一条缝隙的眼皮又微微瞪大了一些,可她仍没有抬起头。
她脸上的血一直在往下淌,绽开皮肉好似已经粘连在石桌之上,再难回还。
许是人之将死,许是已经没有清明。
她喃喃道:
“我知道,我知道......”
“我也在念她,我好想她,从她救下我,将我带在身边以来,我就没有离她这么久过......”
“可她不信我......”
“可我怕疼,挨不了打......”
“可我,可我是女儿身......”
“可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嫁人生子......”
余幼嘉心口一跳,打住了对方的话头:
“留着些力气。”
“县令马上要走,我去将蒋小娘子带来,我带你和她一起走——”
一定,一定能将人带走......
余幼嘉想要起个重誓。
可,这个世道,这个鬼世道,连个起誓的时间都给人没留下。
吕氏已经先一步合上了眼。
她分明还有很多生平没讲,却将自己永远留在了大周四年的寒冬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