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奴的身世。
懂得人自然能懂,不懂的人,也未必需要再懂。
谢觇气恼半晌,终究是没有多说什么,只道:
“罢了,这些事,多说无用。”
“既然平阳不欢迎我等,我们暂歇一晚,明日天明打马回去便是,谢家昌晟,他们不求娶谢家女,自然有人求娶。”
此话不假。
世家如今虽已不是最最鼎盛之时,可谢家嫡女仍是大半皇室宗亲难以企及的存在。
朱二既有所怠慢,他们又何必卑躬屈膝,好似谢家之女没人娶一样呢?
谢觇稍稍平缓心态,谢婉清倒仍是一副不疾不徐的模样,垂眼乖巧道:
“全凭四叔做主。”
这副乖巧恭敬的模样,立马惹得谢觇又一阵宽心。
他这一房姬妾也不少,但正妻所出只有几个资质不佳的混小子,没有闺女,自然更喜欢闺女一些......
至于膝下庶出的闺女,自然也是有。
不过,欲成丹道,必有药材。
嫡女都得出嫁联姻,那些连名字都唤不出来的庶女们,大抵也只是成年后为谢氏换取利益的‘耗材’罢了。
各房都是如此,不足为怪。
谢觇又在马车旁宽慰了几句,正要打马离开,耳边便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此时已暮色渐浓,最后一缕天光被青灰色的云层吞没,长街两侧逐渐亮起灯笼。
三骑骏马踏碎满街落叶而来时,肃杀之气,竟比秋意还冷上三分。
谢觇一惊,谢家的侍从们立马上前戒备,可谁知,那三骑并未近前,只在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便勒住缰绳。
三骑中为首的黑甲武士利落地翻身下马,抱拳行礼时甲胄碰撞作响:
“请问来者可是谢家使者?”
“吾乃淮南王之子,朱载,暂代此地一切职务,先前不知贵客要来,如今特来迎接。”
黑甲武士的声音出乎预料的年轻,同他下马的动作一样利索,清越。
谢婉清却下意识放下帘幔,掩住眉眼间那一丝几不可闻的不悦。
本意打道回府的谢觇也没想到竟会有此转折,又闻朱载似乎一点儿也没有藏头露尾的打算,便也在马上抱拳见礼道:
“早已听闻公子大名,敢问公子,缘何此时才来?”
能来迎接就不错了!
此人竟如此倨傲,他先一步下马卸除对方戒备,对方仍不肯下马交谈!
朱载本就不愿前来迎接折辱过先生的谢家,如今见此,心中更是腾的一声蹿起一股火气。
不过,好就好在他素来有耐心,加上此时天色将晚,身上又佩甲,对面似乎没有发现他脸色发黑。
朱载便又道:
“听闻国都沦丧,无力回天,载深感自己不忠不义,没能谨守臣节,护主于危难之中,与禽兽无异。”
“我本想闭门绝食三日,书哀悼之篇,祭君臣之谊,为民表率,自然耽误些许公务,一时没能出城远迎......当真是惭愧。”
少年说这些话时,一字一顿,似乎深感沉痛。
可若是袁老先生在,便能发现.......这说的,基本都是他说过的话。
这自然是先生交代过后的结果。
他仍不愿稀里糊涂的娶一个媳妇回家。
可先生说,不娶,暂时也不能报仇,或将人放走。
按照先生的说法,与谢家有牵扯的势力盘根错节,如今天下四分五裂,暂时没必要为他,在微弱时开罪一方强敌,导致后路不顺......
按照鱼籽的说法,就是‘有便宜不占,乌龟王八蛋’。
若是谢家这回入城,打听到些许平阳先前的消息,听到他名字后还没走......
那其实仍有意调转立场,同‘他’结盟。
不管那些文士们想图谋什么,可到底是有个以后,才能有个图谋。
若是今日将谢家使者放走,他们可不知道谢家又会同谁联姻,是否对平阳有危险......
这个秋日,还不是决定关键的最后一个秋日。
先生说,还得蓄势。
还得,蓄势。
朱载无法克制,回想起先前先生站立不稳,跌进鱼籽怀中的神色......
先生从未如此苍白虚弱过。
先生分明如此宽宏,如此温厚,口口声声说日子好,教他宽以待人。
可先生又为何,会遭受这样的薄待,而他,甚至连帮先生的机会都没有呢?
朱载垂眼几息,再抬眼时,才发现那长髯文士不知何时已经策马来到了面前。
长髯文士似乎对他刚刚的回答很惊异,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竟哈哈大笑道:
“先前只知公子继承淮南王的悍勇,没想到,原也是一位熟读经典,颇有文骨的读书人!”
长髯文士的笑声随着秋风,在逐渐昏暗的暮色中传出去极远,扰动长街两旁的灯笼明灭不休。
他终于舍得下身,广袖流转间几步来到黑甲武士面前,朱载眉峰一跳,原本准备抱拳的手势变化,恰到好处得变成拱手作揖。
长髯文士亦是一礼,含笑道:
“谢家,谢觇。见过公子。”
“久闻公子大名,百闻不如一见,果真是少年英才。”
朱载恰到好处露出欣喜之色,往后退了一步,作了个‘请’的手势,言道:
“载亦是,听闻谢氏世代出风流名士,垄天下之文脉,天下读书人平日若要读经阅典,还得仰仗谢氏誊抄孜读......”
许是因为秋风,许是因为暮色,少年后续的言语化入天地之间,几不可得。
谢觇只能瞧见少年突然眯起眼,笑道:
“......天下若真有文脉,谢氏如日中天。”
少年这一瞬的神情,全然不似先前那英姿飒爽的黑甲武士,况且还有迟疑与停留,若非要说起,倒像是在学什么人......
谢觇心中疑惑一瞬,不过却还没等他想明白,少年已道:
“我等已为使者设宴,请使者略赏薄面......今日来迎接之前,我答应过人,一定好生款待贵客。”
最后几个字,朱载咬的很轻,谢觇被礼遇,一时有些飘飘然,也没细听。
可不多时,谢觇终究是知道自己犯了一个着实可笑的大错。
旧王邸,青纱帐。
万灯燃,夜如昼。
添酒回灯,重开暖宴。
从前谢家也有这样数不清的奢靡宴会,只是都与今日这场不同——
那时,那名为寄奴的孩子只会以首触地,跪在角落里,等着贵客们的呼唤,给贵客们添酒。
而今,他高居主位。
宾主至,却不起。
恰似,万事万物,都得仰仗他的鼻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