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伯拄着拐杖往门外走,竹杖敲在青砖上的声响透着不耐:“若嫌我医术不济,大可以另请高明。”
裴淮年几步追上去:“陈伯,清名他……难道只能等了吗?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陈伯冷哼一声:“我刚才该说的都说了,那孩子生死就看造化了,他的娘都不着急,你急有什么用?”
他突然想起什么,又问道:“今日不是知念三朝回门的日子吗,你让她一个人回去的?那沈府,指不定又怎么编排她。”
“清名的病症事发突然,我回来的着急,方才已让疾风先去沈府了。”
裴淮年喉结滚动,指节捏得泛白,“待清名好转,我即刻就去找她。”
他望着陈伯斑白的背影,忽然放低声音,那是沙场上将领少有的艰涩:“陈伯……我大哥就留下这一根独苗……”
夜风穿堂而过,吹得院中竹林轻沙沙作响。
陈伯又扭头看了一眼房间方向,有些于心不忍地叹口气:“行了,你也别想太多,等田七回来,用上温热的药汤,孩子只要退了烧……就没事了。”
陈伯默不作声点燃烟袋,青灰色的烟雾在暮色里打着旋。
刚抽了半袋烟的功夫,田七就拎着几包药材小跑进来,药香混着风里的尘土味。
“师傅!”田七喘着气,额角还挂着汗珠,“我回来路上撞见沈姑娘了!她正要登上一辆马车……”
“你说我的夫人,沈知念?”裴淮年皱眉问道。
田七挠了挠头,憨直的脸上有些讪讪:“对、对,是将军夫人,不是沈姑娘,看我这嘴……”
“我是说,你看见她上马车?在哪看见的?身边有没有其他人?”
她明明是坐轿子回去的,而且,这个时辰,早就应该到了沈府了,不可能还在路上。
裴淮年脑海里瞬间闪过宋鹤鸣醉意朦胧,却死死抓住沈知念手腕的画面。
手也跟着不自觉握成拳。
“就在沈府门口,我看得真切,夫人是一个人上的车,马车篷布是青竹纹的,瞧着像沈府的规制……”
陈伯将烟袋在鞋底磕了磕,火星溅落在青石板上:“药我来煎,你赶紧去沈府。”
他掀帘进屋前忽然回头,苍老的眼底掠过一丝笃定,“放心,这孩子命硬,死不了。”
裴淮年紧绷的肩线骤然松垮,抬脚走进房间,给床上的清名掖了掖被角,转身对着小厮吩咐道。
“我去沈府找夫人了,若是这里有事,立马去找我。”
小厮还没应声,欧阳静婉就不可置信的看向裴淮年。
“淮年,清名还没醒,你就要走了吗?清名他万一,万一,我该怎么办啊,你大哥在泉下有知,他,他……”
她说着又要继续哭。
陈伯冷不防将药包砸在她膝头:“有功夫哭,不如就快点去把药煮了,早一点用上,孩子恢复的希望也就大一些,把药煮了,之后去灶房看着药罐,水开后三沸就得关火,少一步这药就废了!”
药包散出的苦参气味呛得欧阳静婉打了个喷嚏,她张了张嘴,哭腔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不知道该继续哭,还是该遵从陈伯吩咐去熬药。
一旁的婆子见状,忙不迭上前捞起药包,佝偻着背赔笑道:“大夫人金贵身子,哪能沾这些苦差事?老奴这就去灶房盯着,保准把药煎得妥妥当当!”
话音未落,已攥着药包疾步退出门外,动作透着几分藏不住的仓皇。
裴淮年眼底覆着层寒冰,语气冷得像腊月里的北风:“大嫂,知念今日三朝回门,我若不去沈府,她定要被人戳着脊梁骨说闲话。”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刮过欧阳静婉煞白的脸,“你若真担心清名,就安分守着熬药。”
日光映着他冷硬的侧脸,最后一句轻飘飘落下,却带着千钧力道:“清名若有半分差池,你与我裴家……便再无瓜葛。”
欧阳静婉喉间猛地一哽。
她望着裴淮年转身离去的背影,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沈知念不过是回个门,看的竟比亲侄子的性命还重要吗?!
可到了嘴边的质问,最终只化作指甲掐进掌心的钝痛,眼睁睁看着裴淮年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门口。
……
沈知念到了贱奴窑子所在的街巷,掀开青竹纹车帘的瞬间,劣质胭脂混着污水的酸腐气就扑面而来。
窄巷两侧的木门打开,涂着猩红口脂的女人倚在门框上,鬓边廉价的绒花随着扭摆的腰肢乱颤。
这里就是贱奴窑子所在的巷子,除了有窑子,还是底层黑市,巷子深处飘着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几个裹着头巾的男人正蹲在墙根下交割着什么。
只要是被卖进贱奴窑子里的人,就永远也出不了这条街了,吃喝拉撒,都在这里解决。
若是活不起的人家,即便是卖女儿,稍微有点良心都不会卖到贱奴窑来。
沈知念攥着剑柄踏下马车,她气质本就清雅,今日回门又专门穿了一套云锦织的粉蓝色襦裙,云纹广袖上缀满了珍珠。
这副与这个巷子格格不入的华贵模样,顿时引来无数目光,有泼皮无赖的觊觎,有老鸨子的打量,更多的是周围揽客的女人们传来的麻木窥视。
她顾不得理会这些目光,提着剑就要往里走。
“哎、哎,这位小娘子!”一个抹着厚粉的老鸨扭着水桶腰拦在门前,金镶玉的簪子在乱发里晃悠。
“咱们这儿只接爷们儿,您要是想寻乐子,隔壁倚翠楼的小倌儿那才叫水灵……”
“我今日是来寻人的。”沈知念话音刚落,老鸨便眯起眼睛,像打量货物般将她从头看到脚:“找男人?”
猩红指甲隔空朝她素色裙裾勾了勾,“您这身打扮,男人就算是寻花问柳,也不会踏进这‘贱奴窑’半步吧?”
沈知念抬眸望去,雕梁画栋的楼阁层层叠叠,人声与丝竹声搅成一片混沌。
这座号称南洲城最放荡的销金窟,三层主楼环着回廊,暗巷里还藏着数不清的偏院,要在这迷宫一般的地方寻到今日刚被送来的春喜……
靠她自己怕是天黑也找不到。
想到此处,她指尖微微发颤,抬手褪下腕间翡翠镯子,往老鸨掌心一按:“不是,我找个姑娘,梳双髻的南方口音,应当是今日被送来的,至多一个时辰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