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北风裹着细碎的雪沫子,像撒了把盐似的砸在中街饭店的青砖墙上。二楼“向阳厅”的木门虚掩着,门楣上挂着的“纪念伟人百年诞辰暨五中校友联谊会”横幅,被穿堂风掀得猎猎作响,红底黄字在灰蒙蒙的天光里,透着股子滚烫的暖意。
石明文攥着张边缘发卷的米黄色邀请函,指腹反复摩挲着上面“第五中学”四个字——那字迹一看就是当年红卫兵团宣传组于占江的手笔,遒劲有力,和记忆里黑板上“为人民服务”的板书如出一辙。他刚要抬手推门,后肩突然被人重重拍了一下,力道熟悉得让他心头一震。
“石大主任!可算把你盼来了!”
大嗓门裹着寒气撞进耳朵,石明文回头,撞进陶峰笑出满脸褶子的脸。他穿着件笔挺的中山装,领口别着枚小小的毛主席像章,头发梳得锃亮,连鬓角的白霜都擦得干干净净。当年在兵团办公室里,这人总抢他饭盒里的红薯干,如今握手的力道还是那么大,攥得他指节发疼,眼眶却先热了。
“你这臭小子,多年没见,倒学会穿中山装装正经了。”石明文笑着捶他胳膊,余光里突然晃过个熟悉的身影——赵文元拎着个印着“北京”二字的网兜,正蹲在墙角调试手风琴,琴身的漆皮掉了好几块,却擦得发亮。
“石主任!这边坐!”张维的声音从人群里钻出来,他发福了,穿着件人民警察制服,显得魁梧雄壮。他伸手勾住石明文的脖子,嗓门大得能盖过窗外的风声:“当年你指挥我们唱《东方红》,拍子抡得快上天,还记得不?”
这话一出口,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哄笑。孟建正帮郭淑毓摘围巾,指尖碰到她发梢沾着的雪粒时,两人都顿了顿——他们曾是校文艺队人人羡慕的金童玉女,经常一同登台演出。郭淑毓是五中人人皆知的百灵鸟,她的歌声给校友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1977年恢复高考后,孟建成考入了大连交通大学,成为了人人羡慕的大学生。此刻孟建头发还是当年的板寸,郭淑毓扎着简单的马尾,眉眼间仍是当年排练时的利落模样,只是看孟建的眼神里,多了些岁月的温软。
“哟,这不是咱们的老主任嘛!”清脆的女声带着笑意飘过来,石明文回头,只见魏明杰站在人群里,穿着件浅灰色的棉袄。魏明杰是红卫兵团第二任主任,当年接过石明文手里的丝绸袖标时,眼里的光比操场的红旗还要亮。
当初去我南湖振兴街印袖标时,其中只印了十条珍贵丝绸袖标,目的是给参加红卫兵团活动的贵宾戴的。为了追求主客一致,在活动中,红卫兵团主任也要佩戴丝绸袖标。
魏明杰如今眉眼温顺,嘴角带着浅浅的笑,眼角的细纹像是被岁月轻轻揉出来的褶皱,却丝毫不减当年的灵气。
不远处,闫秀芹正和几位校友说话,她是第三任红卫兵团主任。她穿着件藏青色呢子大衣,头发梳得整齐,依旧是当年端庄秀丽的模样。
当年七二届上山下乡时,闫秀芹可是扛着大旗走在最前头的人。那句“忠于毛主席,就要落实在行动上,毛主席挥手我前进,上山下乡没犹豫”,至今还刻在我的记忆里。
陶峰突然一拍大腿:“快开场了!我去放磁带!”他从包里掏出盘泛黄的磁带,塞进饭店后厨借来的老式录音机里。电流声“滋滋”响过,《东方红》的前奏骤然漫出,喧闹的屋子瞬间静得能听见窗外雪粒落地的声音。
石明文被推到讲台前,讲桌上摆着麦克风。他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台下一张张熟悉的脸——陶峰举着个空茶杯冲他挤眉弄眼,赵文元调试好手风琴抬头望他,郭淑毓站在人群中间,手里还捧着那本《战地新歌》,眼神亮得像当年排练时的星星。
“当年咱们在五中的操场上唱红歌,在田埂上背语录,今天聚在这,是为了纪念伟人,更是为了找回咱们的青春。”石明文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带着些微颤,“毛主席一生都在为中国富强奋斗,这份精神,咱们得记一辈子。”
掌声里,赵文元的手风琴率先响起,郭淑毓和孟建的歌声随之流淌出来:“一轮红日从韶山升起,照亮了中国照亮了大地……”他们俩的声音还是当年的清亮,只是多了些岁月的沉淀,赵文元手风琴的伴奏声沉稳有力,三人配合得和当初一样,依旧默契,引得台下人轻轻跟着哼唱。
歌声刚落,雷鸣般的的掌声响起。于占江大喊:“跳一个,跳一个!”孟建和郭淑毓只好又站到了中间空地上。随着赵文元《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了毛主席》的旋律响起,两人抬手、转身、摆臂、骑马、扬鞭,起初还有些生疏,可当孟建习惯性地伸手牵住郭淑毓的手腕时,记忆突然被唤醒。他的舞步依旧刚劲,她的动作依旧舒展,旋转时郭淑毓的发梢扫过孟建的手背,像当年在晒谷场排练,他不小心踩了她的鞋,她却笑着说“没事儿,再来一遍”。周围的掌声热烈起来,有人喊着“再来一个”,郭淑毓的脸颊泛起红晕,悄悄挣开孟建的手,却没舍得退得太远。
陶峰早已按捺不住,几步跨到台前,手里挥舞着本《毛泽东诗词选》,朗声道:“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他的声音洪亮,念到“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时,不自觉地扬起了头,眼神里满是豪情,惹得台下人跟着鼓掌叫好。
轮到“我”上场时,手里的竹板已经被攥得温热。“一九二一年的那一天,韶山冲里出圣贤……”快板声清脆,随着节奏起落,当年画在课本上的毛主席去安源的图景仿佛就在眼前。郭淑毓和魏明杰站在最前排,眼里含着笑,轻轻跟着打拍子,闫秀芹也在人群里点头,嘴角勾起的弧度,她们和当年听我打快板时一模一样。
暮色渐深时,录音机里响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旋律。所有人都站起身,手牵着手跟着唱,闫秀芹站在最前面,脊背挺得笔直,像当年扛着大旗下乡时的模样。歌声穿过风雪,飘得很远。
散场时,雪下得更密了。
我和郭淑毓家的方向一致,就打了同一辆出租车。这时,孟建赶来,掏出五十元钱给司机:“拜托了,请把他们俩安全送回家。”
孟建看着郭淑毓轻声问“下一次要不要再唱首《太阳最红》?”闫秀芹也和校友们约定,明年还要聚在这里,再唱当年的歌。
雪粒砸在出租车的车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可是送别的人群里没人觉得冷。那些被歌声唤醒的旧时光,那些藏在岁月里的心意,在这个纪念伟人的雪夜里,都随着歌声,轻轻落进了每个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