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生有六个重要的阶段:小学、中学、中专、大学、电厂和工作单位。和我同小学和同中学的人数最多,但能和我同中学、同中专、同电厂的只有一人,他就是孙海山。
我和孙海山在第五中学时,都是学生干部。我们经常一起开会,一起聊天,一起玩耍。
“这周又要去南湖?”孙海山把一捆红布甩到肩上,布料摩擦着衣服领口,留下浅淡的红色印子。我点点头,看着那匹红布在他背上鼓起来,像面迷你的旗帜。
从学校到振兴街的路,我们走了多次,夏天踩着柏油路的热浪,冬天迎着刮脸的北风,红布的重量压得肩膀发酸,却总在路过街角的糖炒栗子摊时,被一缕甜香勾得忘了累。
我和孙海山去南湖振兴街印红卫兵袖标。不但路远,还要身背大捆的红布送到印刷店铺,过几天再把印好袖标背回来。
有一次从南湖回来,我俩又渴又饿。孙海山突然拽住我的胳膊:“走,带你去个地方。”
大东区红旗饭店的招牌在暮色里亮着暖黄的光,他掀开门帘时,带着饭菜香的热气扑面而来。孙海山的妈妈系着白围裙从后厨出来,看见我们,笑着往桌上摆了两只粗瓷碗,炸酱的香气瞬间漫了开来。
面条上卧着金黄的鸡蛋,酱色浓稠地裹住每一根面。我和孙海山顾不上烫,吸溜着往嘴里送,碗沿很快沾了圈油花。
“我妈也在这儿工作过。”咽下最后一口面时,我突然想起这件事。孙阿姨的手顿了顿,眼睛亮起来:“你妈叫啥?”
“贾英环。”
“哎哟!”孙阿姨拍了下大腿,“我咋不认识!你小时候总跟着来,穿着黑趟绒的上衣,还给我们唱‘嘿拉拉’呢!”我愣了愣,那些模糊的片段突然清晰起来——油腻的灶台旁,一群穿白大褂的阿姨围着我,我仰着头唱歌,声音脆生生的,像刚出锅的糖块。
“嘿拉拉,嘿拉拉,天空飞彩霞啊,地上开红花呀……。”这是我小时候,妈妈经常唱的歌,我当时能一字不差唱下来。
孙海山在旁边笑,嘴角还沾着炸酱,夕阳透过窗户,把我们的影子叠在斑驳的墙面上。
我和孙海山一起进入沈阳电力学校,他学电气,我学汽机,我们在校园、食堂和操场经常碰面。
我们还是常在一起走,话题从袖标变成了电路图和汽轮机原理。他拿着电气课本给我讲电流走向,我翻着汽机图纸给他指零件位置,阳光透过教室的窗户,在书页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有一次,第五中学军乐队来到学校附近的市委党校。我和孙海山去看望,军乐队里有许多我们认识的同学。
一进党校的院子里,穿着灰色军乐队队服的同学正排练,鼓点敲得人心荡,西洋号吹得震天响。孙海山一眼就认出了以前的鼓手,跑过去拍他的肩膀。我站在旁边看着,看着他们笑着捶打对方,看着孙海山比划着以前军乐队的队形,阳光落在他扬起的脸上,像少年时那匹红布一样耀眼。
我们和军乐队的同学相谈甚欢,一直聊到我们上课的时间快到了,才恋恋不舍地往回跑,路上孙海山说:“以后咱俩说不定还能在一个电厂干活呢。”
那时候的风是暖的,我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像操场旁的白杨树,永远朝着阳光生长。
中专毕业后,我和孙海山真的一同分配到了抚顺发电厂。
抚顺发电厂的烟囱在远处冒着白烟,我和孙海山提着行李走进宿舍时,都笑了——命运真的把我俩拴在了一起了。他在电气分场,我在汽机分场,宿舍门挨门,食堂里总能抢到相邻的座位。下了夜班,我们坐在宿舍的木床上,就着咸菜喝啤酒,聊车间里的事,聊以前的同学,聊以后的日子。
汽机分场的机器总沾着油污,我的工作服袖口永远洗不干净;孙海山的电气分场要穿绝缘鞋,他总说鞋子沉得像灌了铅。我们还是常碰面,在厂区的路上遇见,远远就挥挥手,哪怕只是说一句“今天操作多吗?”心里也踏实。
一年半后的调令来得突然。我拿着去沈阳电力学校的通知回到宿舍时,孙海山早在宿舍等我了。他帮我收拾行李时说:“以后常回来看看。”他把我的行李绳系紧,声音有点闷。我点点头,想说点什么,却只说了句“你照顾好自己”。汽车开动时,我看见他站在宿舍的门口,蓝色的工装在风里飘着,像一面小小的旗。
多年后,孙海山又作为新电厂的技术骨干,调入清河发电厂,并担任电气分场副主任。
再见面时,是在清河发电厂的电气分场,孙海山的办公室里摆着厚厚的技术手册。他把我往家里领,桌上摆着我爱吃的酱牛肉,酒杯倒得满满当当。
我说:“学校的电气专业现在很吃香,每年的录取分数都在提高,你也让孩子学电气吧!”
“学电气危险。”酒过三巡,他突然说,撸起袖子,胳膊上有块浅淡的疤痕,“前几天倒闸操作,电弧把棉帽子烧着了,差点头就没了。”
我想起中专时的顺口溜,轻声念出来:“锅炉一身灰,汽机一身油,电气一身电。”
他笑了,眼里却有我看不懂的沉重:“灰和油顶多埋汰点,可电是要人命的。”窗外的电厂灯火通明,电流却在看不见的地方奔涌。
我看着孙海山鬓角新添的白发,突然想起南湖路上那匹红布,想起红旗饭店的炸酱面,想起电力学校的操场——那些日子像电影一样在眼前过,原来我们的人生在一起已经走了这么远。
他的孩子最终没学电气,他说:“不想让孩子再担这份危险。”我懂他的意思,就像懂他每次递酒杯时的眼神——那里面装着半生的情谊,装着一起走过的路,装着从少年到中年的时光。
半生灯火闪烁,从第五中学的青砖教学楼到电厂的高大烟囱,从少年时的红布到中年时的酒杯,我和孙海山的故事,像一首唱了几十年的歌,歌词里有炸酱面的香,有电弧的光,有岁月的暖,一直一直,唱到了时光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