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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细弱的咳嗽声,一声连着一声,撕扯着大人的心。

巷子口那处稍宽敞些的地上,玄月堂新支起了粥棚,成了唯一的希望。

几口大铁锅里,热腾腾的米粥翻滚着白气。

旁边临时搭的木桌上,整齐摆放着桑知漪亲自带人炮制的风寒草药包。

桑知漪穿着一身素净但厚实的棉衣,外面裹了件深青色的斗篷,正在桌后忙碌。

她动作却利落,时而查看粥棚添火,时而接过伙计分装好的药包递出去。

寒风吹乱了额角的碎发,也冻得她鼻尖微微泛红,可那双眼睛里透着专注和柔和。

“多谢桑神医!多谢桑神医救命大恩!”

一个抱着幼童的妇人排到桌前,孩子在她怀里滚烫地烧着,小脸红得像火,嘴唇却是青白干裂,连哭声都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了。

妇人头发蓬乱,衣裳单薄,布满冻疮的手紧紧搂着孩子。

桑知漪心头微涩,立刻拿起一包治急热风寒的药塞进妇人怀里,温声叮嘱:“这包快些煎了喂孩子喝下去,里面有解表的麻黄和苏叶,还有清热的柴胡三钱。每次煎一小碗,趁热服,切记不能捂得太厚,要让热散出来。”

她又仔细摸了摸孩子的额头,眉头轻蹙,转头对身边打下手的丫鬟道:“绿娥,去后面车上拿那件小的新棉袄来。”

“小姐!”绿娥应声,麻利地跑开,很快捧回一件柔软厚实的深蓝色小袄子。

桑知漪亲手将棉袄裹在孩子身上:“天寒地冻,不能再着凉了。”

“恩人!菩萨!您就是活菩萨转世!”妇人抱着孩子,“扑通”一声跪在冰冷的地上,涕泪横流,额头狠狠磕下去,“柱子,快叫娘,给桑娘磕头!以后桑娘就是你亲娘,长大了一定要报答娘的大恩大德啊!”

说着竟真要按着烧得昏沉的孩子往地上叩。

绿娥眼疾手快,像只护崽的母鸡般上前一步将孩子抱离地面,哭笑不得地道:“哎哟!大姐,这可使不得!快起来快起来!我家小姐年纪轻轻,这认娘可不能乱认的!孩子好好吃药,好起来比什么都强!”

她七手八脚地把妇人搀起来,免得她再磕头。

桑知漪也赶紧伸手虚扶:“举手之劳,当不得如此。快带孩子回去煎药,小心些。”

她声音温和平静,冲散了妇人激烈的情绪。

妇人抱着裹上棉袄的孩子,千恩万谢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寒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吹得棚下的桑知漪衣袂翻飞。

她专注地分药,看顾粥锅,低声和伙计交代事情。时而俯身仔细询问患病孩童的症状,鬓边的步摇穗子垂下来轻轻晃动。

没有人注意到,隔着一条并不宽阔的街道,在对街一家关了门的杂货铺廊檐下,伫立着一个清癯挺拔的身影。

白怀瑾裹在一件玄色大氅里,几乎与廊下的阴影融为一体。

他不知已在那里站了多久,目光穿过晃动的人群,落在粥棚下那个忙碌的深青色人影上,未曾移开分毫。

白怀瑾感觉胸腔里某个角落,仿佛被投入了一小片炭火。

一股极其陌生的情绪,无声无息地漫过心尖。

天空不知何时开始飘起了雪。

起初是零星的雪籽,打在脸上生疼。很快,便成了细碎的雪沫,渐渐又化作轻盈的雪花,无声无息地自灰蒙蒙的天际扬洒而下。

寒风裹挟着雪片,天地一片苍茫迷离。

粥棚下的人们被风雪所迫,渐渐散去。

伙计们收拾锅灶,桑知漪裹紧了斗篷,侧头和绿娥低声说着什么,似乎在盘点剩下的药材。

街对面的白怀瑾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仿佛感受不到那份冰冷,只是隔着风雪凝望着对面。

直到桑知漪最后看了一眼粥棚,确认无虞,才在绿娥的搀扶下,低头快速钻进了停在巷口的青绸小马车里。

马车辘辘驶远,很快消失在雪幕之中,只留下一道浅浅的车辙。

白怀瑾这才仿佛感觉到寒意,抬起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拂去肩头积聚的雪花。

廊下,他之前站立的地方,积雪已清晰地留下脚印。

他无声地转身,独自走入漫天风雪,背影比来时更加孤清。

……

而风雪也无法吹散的,是太极殿内庄严肃穆的空气,以及一股即将掀起的巨浪。

“陛下,”卫国公谢文渊身着紫袍玉带,身姿依旧挺拔,声音带着军人特有的沉稳,“西线急报!我儿谢钧钰率前锋精锐,趁风雪夜,突入阴山南麓乌尔谷,奇袭东陵残军大营,斩首敌酋副将于阵前!残余敌军主帅仓皇北窜,已被彻底驱逐出阴山防线,我军斥候已深入阴山腹地百里,未见强敌!”

“好!”宝座之上,皇帝猛地一拍御案,龙颜大悦,“谢爱卿虎父无犬子!卫国公世子果然不负朕望,驱逐强敌于阴山之外,扬我西魏国威!此乃……呃……”

皇帝面上的喜色突然一滞,一阵剧烈的疼痛毫无预兆地在额角炸开,后面的话硬生生断在喉咙里。

他身形晃了一下,脸上血色瞬间褪去,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手指狠狠掐住御案边缘,才勉强稳住。

殿下群臣的心瞬间被高高悬起。

礼部尚书张龄甫上前一步,强压着担忧,躬身禀道:“陛下,此乃天降祥瑞,佑我西魏!臣斗胆奏请,依我朝传统,有此大捷,当行泰山封禅大典。”

“封禅……封禅……”皇帝低喘着气,忍耐着痛楚。

他知道礼部为了这次大典早已悄悄准备多时,如今确是最恰当的时机。

可这该死的头疾……

他连坐稳龙椅都艰难,又如何能经得起路途跋涉,攀登泰山?

大殿内一片死寂。

皇帝的喘息声都清晰可闻,所有大臣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陛下,”柔婉而关切的声音从宝座侧后方传来,熹妃扶着身旁小宫女的手臂缓缓起身,走至阶前,盈盈拜下,“龙体为重啊!封禅大典固然紧要,但陛下圣躬违和,万万经不得长途辛劳。臣妾斗胆……”

她微微抬首,眼波流转,带着恭敬与忧虑,看向强忍痛苦的帝王:“臣妾听闻太子殿下近一年来,勤勉为政,协理朝务井井有条,体恤百姓,颇得民心。值此天佑西魏之际,或可由太子殿下代陛下东巡泰山,主祭天地?此一来,全礼制以谢天恩;二来,亦是陛下慈父之心,为太子殿下铺陈声望根基?”

熹妃的话音落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激起无声的震动。

太子代祭?

这……闻所未闻!

无数道目光霎时汇聚在太子楚玉衡身上。

他微微垂着眼,似乎有些猝不及防,但脊背挺直如初冬的修竹。

龙椅之上,皇帝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越过熹妃看向沉默的太子楚玉衡。

这一年来,太子的谨慎务实,逐渐在政事上显露出的沉稳,确实让他刮目相看。

尤其是平定江南钱粮贪墨一事,手段稳健,颇识大体。

他再看向下方臣子,熹妃温婉体贴地为他解决了眼前的难题,也点出了太子已深得部分朝望的事实。

最重要的是,这提议让他有了光明正大的台阶。

全了封禅大礼,宣示国威,又避开了自己这力不从心的病体,还能顺带抬举太子,稳固东宫。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划过。

“嗯……”皇帝似在斟酌,也像是忍过又一波头痛。

就在众人屏息凝神之际,他抬眼,目光最终落在熹妃身上,又缓缓扫过阶下群臣:“熹妃之言,正合朕意。”

“太子楚玉衡听旨!”

楚玉衡心中一凛,立刻出列,跪倒在阶前:“儿臣在!”

圣旨已下,每一个字都如同鼓点,敲在所有人心上。

太子代行封。

这不仅仅是一次祭祀,更是陛下对太子何等的信任与器重!

几乎是向天下宣告,东宫发地位不可动摇!

“儿臣……叩谢父皇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楚玉衡的声音带着激动,深深叩拜下去。

皇帝挥了挥手,似乎耗尽了力气,由内侍搀扶着离开了龙椅。

太子起身,面上带着红晕,强压下心中翻江倒海的激荡。

他沉稳地立在阶前,目光扫过下方垂手而立的群臣,一股无形的威仪悄然散发。

而群臣中,几位大臣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挫败。

其中一位,正是向来以晋王楚玉浔马首是瞻的礼部尚书张龄甫。

他老谋深算的脸此刻几乎僵住,原本为鼓动皇帝亲临泰山而准备的一肚子腹稿,那些可以趁机为晋王谋取好处的算计,顷刻间被这道旨意击得粉碎!

他眼前发黑,身子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泰山封禅,这样的荣光,竟落在了太子头上!

那晋王殿下今后的路,还好走吗?

张龄甫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出了一身冷汗,只觉得前途一片灰暗。

……

风,刀子似的刮过都察院衙署的廊柱,发出呜咽般的哨音。

值房里,灯烛却常亮至深夜。

白怀瑾端坐案后,身形在跳跃烛光里拉成一道固执的影子。

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几乎将他淹没,笔尖悬停在半空,目光死死锁在一份关于两淮盐课运输清册的抄件上,指尖因为用力显出青白色。

屋角的炭盆快要熄灭,寒气丝丝缕缕渗入骨髓,他却似无所觉。

门外响起不轻不重的叩门声。

太子身边得用的老内监常顺躬身进来,将一小叠用明黄锦缎封套的文件轻轻放在案头一角,声音恭敬里透着凝重:“白大人,太子殿下刚呈递御览回来的急件,关于您前日秘奏那桩‘盐引’之事的后续查察路径。”

白怀瑾的目光终于从卷宗上移开,落在那个明黄封套上。

他只是微微颔首,喉咙里滚出一个“嗯”字,算是领命。

他的视线立刻又回到手中那份盐册上,丝毫没有显出半分的激动或轻松。

常顺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头打了个突。

旁人得太子如此信重,甚至暗调潜邸旧卫,只怕早已感激涕零,振奋莫名。

这位白大人,却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孤狼,嗅到了血腥,便只会更加疯狂地撕咬,直至猎物彻底断气,或自己力竭而亡。

老太监默默躬身退了出去,轻轻掩上门。

不知疲倦,不知寒暖,不分昼夜。

白怀瑾像一架绷紧到极限的机括,疯狂地运转着。

都察院内外很快都察觉到了这位以冷厉闻名的佥都御史的异样。

下属官吏递送例行文书,在值房外一等便是两个时辰,进去后只见白大人伏案疾书,头也不抬,只一句冷冰的“放那”便再无下文。

送去的饭食常常原封不动地冷了又换,热了再原样端出。

同僚们在散值后的茶楼偶尔碰面,说起近来朝事,总免不了低声谈起他。

“白怀瑾最近是不是疯魔了?”大理寺一个少卿端着茶盏,皱着眉对左右道,“他那值房的灯,寅时初刻,我打灯市胡同经过还亮着!人是铁饭是钢,这般熬法,铁打的筋骨也得散架!”

“何止!”都察院一个司务压低声音,带着后怕,“前日李经历抱着两淮转运司十年的旧档请他过目,只因喘气声大了些,差点被他一记砚台砸破头!那眼神……啧,活像从爬出来的索命鬼!吓得李经历回来三天没敢点卯!”

“太子殿下如今愈发倚重,他怕是觉都不够睡的。”另一人摇头叹气,语气复杂,“可这般下去,迟早得一场大病……”

疯狂。

白怀瑾知道旁人背后如何议论。

他不仅知道,甚至内心深处对此不以为意,反而生出一种快意。

此时,都察院直廊的另一端,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两个身影停在白怀瑾值房外那株光秃秃的老梅树下。

桑知胤裹着件厚厚的银鼠灰斗篷,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看着值房窗户上那纹丝不动的瘦削人影,眉头拧得死紧。

他旁边站着好友戚隆,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重重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极低:“啧……白怀瑾这小子,我看他这副拼命的架势,没把自己耗死在这值房里,也得吓死几个送文书的。”

桑知胤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沉下来:“前日议事散后,我寻了个由头,问了他一句婚期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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