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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隆挑眉:“怎么说?”

“他当时就看了我一眼。”桑知胤微微眯起眼,似乎在回忆那一瞬间白怀瑾的眼神,语气带着一丝复杂,“那眼神冷的瘆人,像雪地里刨出来的刀子尖儿,没一点温度,也看不出半点在议他婚事的影子。”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然后他就问我,‘桑大人在工部的差事办妥了?’那语气平静得像在谈天气,偏偏每个字都硌得人难受。堵得我后面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桑知胤哼了一声,“一句‘先管好你自己’,硬邦邦把我所有试探都顶了回来。他到底有没有把我桑家放在眼里?”

戚隆的脸色也严肃起来。

他拍了拍桑知胤的肩,目光却依旧担忧地落在那扇紧闭的房门上:“知胤兄,你是为你妹妹抱不平。可我担心的,是这小子自个儿。”

他长长叹了口气,带着一种无奈和焦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自从……嗯,自从他对令妹那点子心思生根发了芽,他做出来的事,哪一桩能用常理去揣度?”

戚隆眼中浮现出一些过往的画面。

深夜纵马数百里只为远远看桑家别院一盏灯火;为了桑家一个小药童无意中惹了桑知漪不快,竟以都察院御史身份亲自查了那童儿背后商贩的祖宗三代;得知桑知漪赏梅花受了风寒,大雪封城也要寻一株老梅树上品相最好的折枝,硬是递进了内院……

桩桩件件,在旁人眼里,哪件不是疯魔?

“他这个人呐……”戚隆摇头,语气沉重,“活像是把自己这辈子所有的盼头,都拴在桑姑娘这一条绳上了!你看他现在这般疯狂查案,不眠不休,像是要替太子殿下在晋王那边生生啃下一块肉来!那骨头是硬的,咬断了牙也要嚼碎了咽下去。为了什么?

说到底,他骨子里不还是那一股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疯魔劲头?觉得立下这大功,或许能在太子面前挣下个足够配得上桑姑娘的大前程?或是,干脆把碍眼的人都铲干净?”

“我是怕,这绳要是断了,万一桑姑娘最终的心意不在此,我怕这小子不是活活把自己耗死,就是彻底疯了,变成个只有官场那点钩心斗角吊着命的活死人!那不就剩一个枯坐在高处的孤家寡人,一辈子对着他挣来的那些功名利禄,对着桑姑娘的牌位过活?”

最后那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刺骨。

桑知胤的拳头在袖底猛地攥紧,手背上青筋毕露。

脸上那点因被拂了面子而起的薄怒瞬间消散无踪,被一种更深沉复杂情绪取代。

对白怀瑾的痴情,他素来觉得执拗过度,甚至隐含着一股令人不安的独占与偏执。

这份感情对于他珍视的妹妹桑知漪而言,本身就是一把双刃的刀。

保护妹妹。这是桑知胤心中最不可动摇的立场。

他不能让桑知漪陷入任何情感漩涡里,尤其当这漩涡的力量来自于白怀瑾这样疯狂而危险的存在时。

他绝不能。

……

值房内。

炭盆的余烬彻底暗灭,一丝暖意也无。

烛泪流尽了最后一滴,灯芯在微弱的火苗中剧烈地摇晃了几下,“噗”地一声轻响,熄灭了。

黑暗瞬间吞噬了所有光线,将案桌后那个枯坐的身影彻底吞没。

白怀瑾一动不动地坐在无边的黑暗里。

寒冷沿着指尖一寸寸向上蔓延,渗入骨髓。

黑暗中,他缓缓抬起右手,五指张开,又猛地攥紧成拳。

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几个月牙痕,尖锐的刺痛感稍稍压下了身体深处因恐惧和亢奋而发出的颤抖。

他缓缓阖上眼皮。一片漆黑中,那卷藏着晋王一党惊天罪证的盐引账册并未消失,反而在脑海里更加清晰。

唯有登顶权力之巅。

唯有将桑知漪牢牢护在身后。

无边的黑暗与死寂中,值房内响起了如同困兽般的沉重喘息。

值房外,枯死的老梅枝在呼啸的北风中发出“咔嚓”一声细微的断裂清响。

……

“梅煎素雪”铺子临街的窗边,魏墨茵几乎把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一双眼睛紧紧追随着街角那辆刚刚驶离的华贵马车。

直到它彻底消失在熙攘人流中,才意犹未尽地缩回身子。

桑知漪刚踏进铺子门槛,就被一股大力拽住了胳膊。

“哎哟!”魏墨茵力气不小,桑知漪被她拉得一个趔趄。

“快快快!老实交代!”魏墨茵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激动,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护国公!刚刚护国公亲自来买饮子?他跟你说了什么?说了那么久!快一字不漏告诉我!”

她连珠炮似的发问,根本不给桑知漪喘息的机会,下一句更是石破天惊,“知漪,你是不是喜欢上护国公了?他是不是也喜欢你?你们何时定亲?!”

桑知漪被她这一连串问题砸得有些发懵,尤其是最后那“定亲”二字,让她白皙的脸颊瞬间飞起一片薄红,又迅速褪去,只余下惊愕。

“表姐!你胡说什么!”她试图挣脱魏墨茵的手,声音里带着一丝被冒犯的羞恼。

“哎呀,害羞什么嘛!”

魏墨茵完全没察觉桑知漪的抗拒,或者说她根本不在意,自顾自地沉浸在兴奋的想象里,语速快得像倒豆子,“护国公鹿鼎季啊!那可是多少京城贵女想都不敢想的人物!虽说年纪是大了些,可大点怎么了?大点才懂得疼人啊!你瞧瞧他,位高权重,相貌堂堂,气质卓然,往那儿一站,整个京城还有哪个男人能比得上?简直是行走的‘年上爹系’极品!”

桑知漪听得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这些大胆到近乎惊世骇俗的词语是从自己这位闺秀表姐嘴里蹦出来的。

“年上爹系”?“行走的极品”?这都什么跟什么!

魏墨茵越说越起劲,眼睛闪闪发光:“而且知漪,他对你多好啊!你想想皇后娘娘千秋宴那次!那个姓徐的贱人想害你,是谁第一时间站出来替你解围的?是护国公啊!那气势,那眼神,啧啧啧,就差没明着告诉所有人‘这姑娘我罩着了’!他对你,那绝对是情根深种!”

她顿了顿,凑近桑知漪耳边,神秘兮兮地补充道:“我告诉你,像护国公这种男人,表面上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其实骨子里最是‘闷骚’!他越是端着,心里头指不定怎么火热呢!他绝对是对你动心了!错不了!”

“表姐!”桑知漪终于忍无可忍,用力抽回自己的胳膊,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半是羞的,一半是气的,还有几分是被魏墨茵这惊世骇俗的言论给震的。

“你…你这些话都是从哪儿听来的?什么‘闷骚’…这也太不成体统了!”

“哎呀,重点不是这个!”魏墨茵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依旧紧追不舍,“重点是,知漪!你到底喜不喜欢他?护国公啊!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你要是喜欢,就得赶紧抓住!他今天特意跑来,是不是跟你表白了?是不是?”

桑知漪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知道魏墨茵的性子,不得到答案绝不会罢休。

整理了一下被扯皱的衣袖,抬眼看向魏墨茵,“表姐,你误会了。护国公今日前来,是因为后日是他儿子鹿寒的生辰。他代鹿寒邀请我过府赴宴,仅此而已。”

“赴宴?他亲自来请你去他府上赴宴?还是替他儿子请的?”魏墨茵眼睛瞪得更圆了,脸上写满了“我才不信只是吃饭这么简单”,“这还不是对你有意思?他儿子生辰,他一个当爹的亲自跑来请你?这心思还不够明显?”

桑知漪微微蹙眉,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鹿寒那孩子心思敏感,护国公说他怕贸然相邀会让我为难,所以做父亲的代劳了。”

她顿了顿,迎着魏墨茵依旧充满探究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答应了。鹿寒是个好孩子,我很喜欢他,这个生辰宴,我愿意去。”

“看吧!我就说!”魏墨茵几乎要跳起来,脸上是“果然如此”的得意。

“但是,”桑知漪的声音陡然转冷,瞬间将魏墨茵的兴奋浇灭,“我也非常明确地告诉了护国公,仅限于此。鹿寒的生辰宴,我会以客人的身份出席,仅此而已。”

铺子里瞬间安静下来。魏墨茵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愣愣地看着桑知漪,似乎没听懂:“仅限于此?什么意思?你拒绝了?”

“是。”桑知漪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我清楚自己的心意,也明白护国公府的门槛。鹿寒需要一个真心待他的母亲,而我,没有这个打算。”

她重生一世,早已看透了许多虚妄。

她不会再为了任何世俗的压力或所谓的“好归宿”勉强自己。

她珍视与鹿寒的缘分,但这绝不意味着她愿意成为那个孩子的继母,成为护国公府的女主人。

她对鹿鼎季,并无那般心思。

魏墨茵像是被噎住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你…你拒绝了护国公?你居然拒绝了?为什么啊知漪!那可是护国公!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归宿!他有权有势,对你又好,还那么…那么有魅力!你到底在想什么?”

她急得直跺脚,仿佛桑知漪拒绝的是天大的机缘。

桑知漪看着魏墨茵焦急不解的样子,反而平静下来。

她走到柜台后,拿起一块干净的棉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本就光洁的台面,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护国公,人是不错。”

“只是不错?!”魏墨茵简直要尖叫了,她冲到柜台前,身体前倾,紧紧盯着桑知漪的眼睛,仿佛要从她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口是心非,“知漪,你老实告诉我!你不喜欢护国公,那你喜欢谁?总得有个目标吧?难道是那个白怀瑾?还是蔺仲晏?总不能是太子吧?”

她的想象力再次天马行空起来。

桑知漪擦拭的动作顿住,抬眼看了魏墨茵一眼,

没有回答她最后一个离谱的问题,只是淡淡地反问:“表姐,喜欢谁,不喜欢谁,一定要有理由,一定要立刻定下目标吗?”

她放下棉布,目光转向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我现在,只想好好经营这间铺子,过好自己的日子。”

魏墨茵看着桑知漪沉静的侧脸,那上面没有少女怀春的羞涩,也没有攀附权贵的渴望,只有一种近乎通透的平和。

她张了张嘴,一肚子的话突然就堵在了喉咙里,再也问不出口。

忽然觉得,自己这个从小看到大的表妹,似乎真的变得不一样了。

……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回府的路上,车厢内弥漫着清冽的“梅煎素雪”饮子的余香。

鹿鼎季靠坐在柔软的车厢壁垫上,闭目养神,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身侧的红木小几。

车窗外市井的喧嚣被厚重的锦缎车帘隔绝了大半,只剩下模糊的背景音。

他其实并不需要亲自绕道西市来买饮子。

府中管事自会采办得妥妥帖帖,鹿寒的生辰宴所需的一切,也早有人安排得井井有条。

今日之行,更像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一种想看看她,想和她说几句话的冲动。

哪怕只是隔着柜台,递过几枚铜钱,接过那杯她亲手调制的饮子。

他睁开眼,深邃的目光落在对面空着的座位上,仿佛还能看到桑知漪方才站在铺子前,清晰拒绝他时的那双眼睛。

像初春枝头凝着薄霜的嫩芽,脆弱易折,却偏偏倔强地挺立着,散发着一种独特的美感。

他想起前妻,鹿寒的生母。

那场婚姻,始于两个显赫家族最牢固的纽带。他待她,相敬如宾,尽到了丈夫和国公的所有本分,给予了她应有的尊荣和体面。他以为这就是婚姻的全部。

直到她病榻缠绵,弥留之际,那双枯槁的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袖,眼里滚落大颗的泪珠,断断续续地诉说着她压抑了一生的未曾得到回应的情感。

那一刻,他才如遭重击,恍然惊觉自己是何等的冷漠与辜负。

他给了她地位、财富、家族认可,唯独吝啬了那颗心。

她至死,都未曾得到她最渴望的东西,他的真情。

前妻临终含泪的面容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带着沉甸甸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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