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大帐内,并非尽是髡头辫发的草原贵族,在靠近帐门的下首位置,还坐着几位宽袖袍服的老者。
这些南人官员,或许上不得马,开不得弓,但在背后使坏、出阴损主意方面,却颇有“建树”。
阿那瑰起初只设立了“汉儿司”,负责管理他们,后来发现用处比自己想象的大,才逐渐将他们正式纳入朝堂。
礼曹尚书王远山,便是其中资历最深、也最得阿那瑰信任的一位。
他已年近七旬,须发皆白,曾官至旧梁国翰林侍读,学问渊博,吐贺真和郁闾穆都在他门下听过课业。
此刻,王远山抚着长须,目光停留于沙盘左翼,显得格外心神不宁。
阿那瑰挥手屏退左右,“王卿似有忧虑?”
王远山躬身道:“老臣是为二皇子,为我柔然之未来国本担忧。”
“哦?”
其余人这么说,阿那瑰只当他们想拍马屁,但王远山不同,老家伙无儿无女,视郁闾穆为己出,教导学问从不藏私,还会因郁闾穆幼年贪玩而勃然大怒,甚至不惜为此顶撞弟弟叱罗云,真真是忠心一片,天地可鉴。
要知道,那时候逃来柔然的南人,地位不如猪狗,别说是俟利发,就连一个百夫长,动动手指都能碾碎他们,且不用承担任何罪名。
当然,最后是靠着阿那瑰,王远山才免于一死。
阿那瑰轻笑道:“王卿有何见解?”
王远山指着沙盘下方,“二殿下麾下,皆是郁久闾部菁华。苍梧将主攻方向定在此处,恐是看准了左翼关系重大,若胜之,不仅能斩我柔然一臂,更能动摇我汗庭根基。”
“二殿下虽勇,毕竟年轻…老臣恐其有失。”
阿那瑰沉默片刻,“王卿,你随本汗多年…本汗也不瞒你,本汗…身患恶疾,怕时日无多。”
王远山“蹬蹬”后退两步,惊愕道:“大汗,这…”
阿那瑰打断了他,盯着沙盘上代表郁闾穆的旗帜,眼神复杂,“穆儿,是本汗选定的继承人。他需要功绩,更需要威信。”
“所以,本汗将部族里那些各有心思的勋贵子弟,都塞给了他。白霫都督部,便是他的试炼场。”
“嬴,自然最好,踩着苍梧秦王上位,任谁都挑不出毛病;就算无法大胜,只要抗住沈承烁的攻势,将这些骄兵悍将拧成一股绳,活着带回来…那么,一样可以稳住地位。”
“小输苍梧秦王,不丢人的。”
阿那瑰语气中充满了孤注一掷的决绝,以及对儿子深沉的期望。
王远山闻言,自愧不如道:“大汗深谋远虑,老臣叹服。为二殿下铺路至此,用心良苦啊!”
阿那瑰嘴角扯出一丝冷峻的笑意,“只需本汗亲率的中军,攻破狼山足够快,打得足够狠,中原与锻奴必然军心大乱,首尾难顾。届时,穆儿那边的压力自会减轻。”
王远山连连点头:“大汗英明!中路乃决胜关键。老臣不谙战阵,但可在旁枝末节,提供些许愚见。”
阿那瑰颔首:“王卿熟知中原典章制度,人心弱点,本汗正想询问一番。”
王远山心思百转,字字清晰道:
“大汗,攻城为下,攻心为上。老臣有三策,或可助柔然速克狼山,并重创中原士气。”
“其一,‘瘟神开道’。”王远山语出惊人,“大汗不妨秘密挑选一批死囚,令其故意染上重病,再以小队掩护,将他们混进狼山城外的流民里。”
“中原军卒密集,一旦疫病流传,战力十去其三。此法阴毒,却见效极快。”
“第二,‘谣言裂城’。”王远山继续道:“狼山城内,人员混杂,国战残军,各地府兵,锻奴游骑,十六卫精锐皆有。”
“故,可让我方细作,大肆散播谣言。”
“譬如,声称朝廷已决定放弃西路,狼山乃是弃子;又如,言朝廷赏罚不公,嫡系独占战功与补给…真真假假,谁能分辨?”
“人在绝境,最易疑神疑鬼。”
“其三,‘血旗震慑’。”王远山语气转冷,“我军每攻下一处外围寨堡,不必留俘。将守军头颅尽数斩下,以长杆挑起,置于阵前。”
“或者,当众用残酷刑罚处决俘虏,并放出话去,狼山若降,只诛首恶,余者不究;若顽抗,城破之日,鸡犬不留,筑为京观!”
“中原人重乡土伦理,畏死无全尸。以此酷烈手段,能极大摧垮守军意志,甚至可以逼其内部生变。”
三条计策,一条比一条阴狠毒辣。
阿那瑰听着,眼中光芒明灭不定。
良久,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后怕道:“王卿,幸亏你在本汗这边。”
“大汗谬赞。”王远山恭顺道。
阿那瑰站起身,拍了拍这位老臣的肩膀,沉声道:“待拿下狼山,踏破苍梧,王卿当居首功!本汗必不吝封侯之赏!”
王远山嗓音微颤,“老臣不敢居功,唯愿可汗宏图得展,大柔然国运昌隆!”
阿那瑰满意地点点头,随即转身,大步走向帐外。
金色大帐的帘幕被人掀开,夕阳的余晖与草原的寒风一同涌入。
阿那瑰按刀而立,站在帐前高台之上。
下方,是无边无际、刀枪如林、旌旗蔽日的柔然精锐大军,狼头大纛在风中猎猎作响。
阿那瑰运足中气,声音如同滚雷:
“柔然的勇士们!狼山的城墙,挡不住我们的马蹄!苍梧的军队,承不住我们的刀锋!”
“我们的祖先,曾在这片草原上追逐太阳,我们的铁骑,曾让整个大地颤抖!如今,中原人以为缩在城墙后面,就能高枕无忧?他们错了!”
“看见西边的落日了吗?两个月后,我要让狼山城头,插满我郁久闾部的战旗!”
“让沈承煜沈舟的头颅,成为我金帐中的酒器!让中原的皇帝,在金微穹庐道,也能听到我们胜利的号角!”
“此战,有进无退!有功必赏!”
“跟着你们的可汗,去夺取荣耀,去抢回属于我们的一切!”
“必胜!必胜!必胜!!!”
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声,席卷了整个月伦泊!
金色大帐内,王远山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态,直到阿那瑰开始发言,他才站直,拢了拢衣襟。
“起风了…这北地的风,还真是…比中原冷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