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段起鸿破天荒地未去早朝,只独自一人静坐在养心殿内。
他手中紧紧攥着刚刚呈递上来的军报,苍白枯瘦的手背青筋突起。
殿内龙涎香袅袅,却怎么也驱散不了他心头那股翻江倒海的寒意。
明黄常服在晦暗的光线下失了往日的威仪,如同大夏摇摇欲坠的江山——暗色沉沉,再难见半分光亮。
军报上桩桩件件,使得段起鸿本就病弱的身子再难支撑,眼前一阵阵发黑,却仍强撑着不肯倒下。
北渊三十万大军压境,南疆倭寇的战船已逼近沿海州县,而户部已经拨不出银两……去年为抵御北渊,国库税银十之八九都填进了边关这个无底洞。
更恐怖的是,西北腹地的起义军也已成型。若不及时镇压,后果不堪设想。
几位藩王近来动作频频,说不准那西北起义军能壮大背后就有藩王在暗中扶持……
若是贸然抽调西北驻军北上抗渊,只怕烽火未平,内乱又起。
不管怎么做都是错,这是一盘死局……
想到这,段起鸿长叹一声,心头郁结反而更甚。
那些纷乱的思绪就像蛛网般层层缠绕,他越是挣扎,就越是被勒得喘不过气来。
殿外忽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周明远躬身碎步而入,“主子,太医院正石大人与内阁程大人来了,正在殿外候见。”
段起鸿揉了揉眉心:“宣。”
就在周明远躬身准备离开之时,段起鸿突然出声问道:“皇后那边如何?”
周明远立即回身,轻声回话:“诸位夫人已按例入宫,此刻正在凤仪宫陪着娘娘说话呢。”
段起鸿闻言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不多时,身着太医院正官袍的石川柏和白发苍苍的程清风缓步走进养心殿,二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垂首捧药的小药童。
见到段起鸿眉宇间郁色沉沉,石川柏心中不由暗自叹息。
程清风则是面无表情,让人看不透他心中所想。
“陛下,臣来送药。”石川柏躬身行礼。
段起鸿略一抬手,周明远立即会意,从小药童捧着的檀木托盘上取过药盏。
银针在乌黑的药汁中划过,确认无恙后,方才躬身奉上。
段起鸿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浓苦的药汁滑过喉间,让他本就苍白的脸色又添了几分青灰。
喝完后,段起鸿随手将药碗放到龙案上,周明远立即弓着身子趋前,双手捧起药碗,轻手轻脚地退至一旁。
石川柏见皇帝已服完药,识趣地拢袖行礼:“臣先行告退。”
段起鸿闭目摆了摆手。
石川柏躬身后退三步后,才转身离开。
殿内龙涎香袅袅,段起鸿双目紧闭,看不出表情。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程清风有些站不住,身形不由得晃了晃,险些跌倒。
段起鸿这才抬眸,转向周明远斥道:“程阁老已是古稀之年,你就让他这般站着回话?还不速速看座!”
周明远扑通跪下:“奴才该死!奴才这就去办!”
“还不快去!”新帝冷斥一声。
程清风浑浊的双眼在皱纹间微微闪动,将这场主仆戏码尽收眼底,却仍颤巍巍拱手:“老臣谢陛下体恤。”
待小太监搬来椅子,他缓缓落座,枯瘦的手指紧紧攥住扶手,双脚忍不住微微发颤。
“程爱卿。”段起鸿示意周明远呈上军报,“北境八百里加急,北渊还有八十里就到山河关,但军中粮草告急。以卿之见,这粮草该当如何筹措?”
程清风浑浊的眼珠在褶皱间转动,没有立即回话,反倒假意咳嗽起来。
接着,他从袖中掏出一纸包,抖着手取出一片老参含在舌下,这才喘着气道:“老臣……老臣不知……”
“程爱卿但说无妨。”段起鸿看向对方,“朕记得先帝为平定西南,也曾这般粮草短缺,当初也是你替先帝解了燃眉之急。”
听闻此话,程清风官袍下的身形一顿。
那年他刚入阁不久,正是建议先帝用“捐监”之策——让江南富户以粮换爵,短短半月就筹得百万石粮草。
可如今……
“陛下明鉴,当初西南动荡,捐监之策确实可行。但如今大夏各处动荡不安,怕是无多少富户愿意以粮换爵……”程清风顿了顿,又接着道:“臣认为可加征江淮三州夏税或是缩减宫中开支。”
他瞥见皇帝嘴角的冷笑,急忙补充:“老臣愿将家中三千亩良田捐作军粮。”
段起鸿突然起身,明黄衣摆扫过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
他踱步到程清风跟前,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个所谓的两朝元老:“程爱卿,咱明人不说暗话,你应该猜得到朕今日唤来此是为了什么。”
程清风布满老年斑的手在官服袖中猛地握紧,脸上挂上惨笑:“恕老臣愚昧,不知陛下是为何如此……”
段起鸿看着程清风那张堆满褶子的老脸,心中不由摇了摇头。
“那朕就提醒你,”段起鸿缓步回到龙椅上坐下,“上月十五,你府上的马车,为何突然出现在晋中别院?”
清风闻言,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他佝偻着身子,假意咳嗽两声,这才慢悠悠道:“原来陛下是在说这个……不过是老臣那不成器的孙儿前些时日染了顽疾,晟王殿下听闻后,特意寻了几位名医上门诊治。老臣心中感激,这才派人前去道谢罢了。”
“哦?是吗?”段起鸿剑眉微挑,眼中快速闪过一丝杀气。
“老臣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甘愿受罚!”程清风说罢,颤颤巍巍地就要下跪。
段起鸿冷眼看着这个两朝元老的表演,心中涌起一阵难以抑制的厌烦。
老狐狸这番说辞,简直是把他的智商按在地上摩擦。
晟王何时成了悬壶济世的善人?朝中谁人不知晟王最是暴虐成性?而程清风的孙儿哪需要藩王亲自延医问药?
“程爱卿年事已高,这些虚礼就免了吧。”段起鸿冷声道。
程清风本就只是做个姿态,闻言立即顺势直起身子,坐回原位,“谢陛下!”
“还是说回粮草一事罢,”段起鸿指尖轻叩龙案,心中再没了试探的心思。
大夏如今内忧外患,北境烽火连天,南疆倭寇肆虐,西北叛军蠢蠢欲动——这盘死局里,实在容不得再添变数了。
程清风敏锐地察觉到帝王态度的软化,立即躬身作揖。
段起鸿倚在龙椅上,苍白的手指轻轻揉着太阳穴,疲惫道:“如今大夏国难之际,程爱卿便带头募捐吧……凡五品以上官员,捐俸半年。三品以上,再加捐田产三成。”
程清风自知不可违,只能恭敬应道:“陛下圣明,微臣领旨。”
段起鸿忽然抬眸:“对了,程爱卿方才说的三千亩良田还作数吧?”
“回禀陛下,作数的。”程清风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如此甚好!”
与此同时。
凤仪宫内,十几位命妇面面相觑,手中的绢帕都被绞得起了皱。
皇后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唇角扬起一抹温婉的弧度:“诸位夫人,如今国难当头,咱们虽居深闺,也该尽些绵薄之力。”
一片静默中,杨老夫人拄着木杖缓缓起身,苍老的声音却掷地有声:“老身愿捐出杨家三处田庄、两间铺面,充作军资。”
“老夫人高义,本宫代陛下谢过了。”皇后眸光微动,亲自起身将杨老夫人扶回座位,接着又状似无意道:“杨家满门忠烈,果然名不虚传。”
见到杨老夫人都已经如此表态,各位命妇自然也不好再有所推辞,于是纷纷纷纷开口。
“臣妇愿捐纹银五千两。”
“妾身陪嫁的百亩良田,愿悉数献出。”
“臣妇府上存有上等棉布三百匹,可作冬衣。”
一位着青罗诰命服的年轻妇人怯生生开口:“妾身……妾身愿捐出嫁时的那套金头面……”
“妾身愿……”
……
“诸位夫人赤诚,本宫记在心里了。”皇后娘娘看着这一幕,心中感慨万分。
她转头对女官吩咐,“将各位夫人的捐项详细记录,呈递给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