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测试人证?”孙刑者抓耳挠腮,猴脸上写满了不解。
“这玩意儿怎么测?挨家挨户去问?他们不都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问了也白问。”
“谁说要问了?”云逍摇了摇手指,“问,是最低效的手段。尤其是对一群可能已经没有‘自我’的人来说。”
“那咋整?”孙刑者彻底放弃了思考。
他觉得跟这个大师兄待久了,自己的脑子都快不够用了。
以前在五指山下,他只需要考虑今天骂哪个路过的土地,明天怎么摸鱼。现在,他居然要开始思考这么复杂的问题。
“很简单。”云逍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去制造一点小小的‘意外’。”
“意外?”
“对。”云逍的眼神亮得像两颗星辰,“一个能打破他们日常秩序,但又不至于引起敌意的意外。”
“然后呢?”
“然后,我们观察。”云逍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观察他们的第一反应。是惊慌,是愤怒,是好奇,还是别的什么。”
孙刑者似懂非懂。
“一个正常人,遇到突发状况,情绪总会有波动。一个村子的人,反应更是五花八门。但如果……”云逍拖长了音调,“如果所有人的反应,都一模一样呢?”
孙刑者浑身一激灵,猴毛都差点竖起来。
他瞬间明白了云逍的意思。
那画面光是想一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大师兄,你可真是个……人才。”孙刑者憋了半天,蹦出这么一句。
“过奖。”云逍坦然接受,“专业不对口,只能靠业余爱好了。”
孙刑者:“……”
他总觉得大师兄嘴里时不时冒出的一些词,他都听不懂,但听起来就很高深的样子。
“那……具体怎么做?”
云逍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孙刑者的眼睛越瞪越大,最后表情变得极其古怪,像是想笑又不敢笑。
“大师兄,你确定要这么干?这……是不是有点缺德?”
“兵不厌诈。”云逍一脸正气,“我们是为了揭露真相,拯救苍生。牺牲一点谷子,算得了什么?格局要打开。”
孙刑者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最后用力点了点头。
“懂了!为了团队的体面!”
云逍欣慰地拍了拍他:“孺子可教。”
……
翌日清晨。
高老庄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祥和得像一幅画。
村民们扛着锄头,提着篮子,脸上挂着统一的、满足的微笑,互相打着招呼,走向田间地头。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和淡淡的饭菜香。
一切都完美得无可挑剔。
也诡异得无可挑剔。
玄奘一大早就盘坐在院子里,面对着初升的太阳,进行他独特的晨练。
他没有念经,也没有打坐。
而是将那根沉重无比的九环锡杖横在膝上,用两根手指,极其缓慢地将它抬起,又放下。
每一次抬起,他手臂上的肌肉都如虬龙般鼓起,青筋暴起,散发出恐怖的力量感。
每一次放下,都悄无声息,仿佛那不是重达万钧的神兵,而是一根羽毛。
他看到云逍和孙刑者鬼鬼祟祟地出门,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
“查出什么了?”
“有点眉目了,师父。”云逍恭敬地回答。
“嗯。”玄奘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别耽误太久,为师还等着收徒弟。”
他语气平淡,但云逍和孙刑者都听出了一丝不耐烦。
这位师父的耐心,显然不多。
“放心吧师父,今天之内,必有结果。”云逍立下军令状。
他和孙刑者快步走出了高家大宅。
街道上,几个妇人正在村口最大的一片空地上晾晒着新收的谷物,金灿灿的铺了一地。
她们一边干活,一边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动作轻柔,神情安逸。
孙刑者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云逍。
云逍给了他一个“你办事,我放心”的眼神。
孙刑者活动了一下筋骨,脸上挤出一个憨厚的笑容,大步流星地朝着那片谷场走去。
他走得很快,步子迈得很大,像个赶路的旅人。
然后,就在所有人的注视下。
他的左脚,十分精准地绊在了自己的右脚上。
“哎哟!”
孙刑者发出一声夸张的惊呼,整个人像一根木桩,直挺挺地朝着那片金黄的谷堆扑了过去。
“哗啦——”
伴随着巨大的声响,一人多高的谷堆被他撞塌了大半,饱满的谷粒撒得到处都是,滚进了泥土里,溅进了旁边的水沟里。
一片狼藉。
孙刑者“艰难”地从谷堆里爬出来,满头满脸都是谷子,狼狈不堪。
他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灰尘,一边手足无措地看着那几个妇人,脸上堆满了歉意。
“对不住,对不住!俺不是故意的!俺赔,俺赔钱!”
他演得很卖力,将一个笨手笨脚、惊慌失措的莽撞汉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按照云逍的剧本,接下来,村民们应该会有的反应无非几种。
脾气暴的,当场就开骂了。
脾气好的,可能会叹口气,说一句“算了算了”。
贪心一点的,或许会拉着他不放,让他高价赔偿。
但无论哪一种,都是鲜活的、属于正常人的反应。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演技精湛的孙刑者,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整个高老庄,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田间劳作的农夫停下了锄头。
溪边浣纱的少女停下了捶打。
门口嬉戏的孩童停下了追逐。
所有人的动作,都在那一瞬间定格。
然后,他们转过头,齐刷刷地看向村口。
成百上千道目光,聚焦在孙刑者一个人身上。
那些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惊愕,没有好奇,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的祥和。
紧接着,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离得最近的村民,放下了手中的活计。
他们站起身,带着和高太公脸上如出一辙的、标准化的微笑,默默地朝着谷场走来。
他们的步伐不快不慢,节奏惊人地一致。
就像一群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
他们没有指责孙刑者,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他们只是弯下腰,伸出手,开始默默地收拾散落一地的谷物。
一粒,一粒。
他们收拾得极其认真,极其耐心。
有人从家里拿来了扫帚和簸箕,将混入泥土的谷粒也小心翼翼地扫起来,吹掉灰尘,放回箩筐。
整个过程,没有任何交流。
没有一句抱怨。
没有一声叹息。
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和那一张张挂着诡异微笑的脸。
孙刑者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他可是齐天战圣,曾是人皇座下第一战将,什么大场面没见过?
可眼前这一幕,却让他从心底里冒出一股寒气,顺着脊椎骨一路爬上天灵盖。
这比面对千军万马,比面对妖魔鬼怪,要恐怖一万倍。
这是一种对“生灵”这个概念的彻底颠覆。
远处的云逍,也收起了嘴角的笑容,眼神变得无比凝重。
他预想过很多种可能,但眼前这一幕,比他最坏的预想要诡异得多。
这已经不是“统一思想”那么简单了。
这是……格式化。
将所有人的情感、个性和本能反应,全部删除,然后写入同一个程序。
一个名为“祥和”的程序。
终于,谷粒被全部收拾干净了。
那些村民们直起身,将装满的箩筐放回原处。
然后,他们才齐齐地转过身,看向依然僵在原地的孙刑者。
他们脸上的微笑,弧度都分毫不差。
紧接着,他们异口同声地开口了。
那声音汇聚在一起,分不清男女老少,空灵得像是什么东西在共鸣。
“没关系。”
“古佛与我们同在。”
说完,他们又齐齐地转过身,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拿起原来的工具,继续做刚才没有做完的事情。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
整个高老庄,又恢复了那份完美而祥和的秩序。
“咕嘟。”
孙刑者狠狠地咽了口唾沫。
他一溜烟地跑到云逍身边,声音都在发颤。
“大师兄……这……这他娘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是‘人证’。”云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眼神前所未有的锐利。
“而且是铁证。”
孙刑者还是心有余悸:“可这也太邪门了!俺老孙宁愿跟十个妖怪打一架,也不想再看一遍刚才那场面。”
“怕了?”云逍瞥了他一眼。
“俺……俺这不是怕!”孙刑者梗着脖子嘴硬,“俺这是觉得……恶心!”
“恶心就对了。”云逍说,“因为你看到了‘生命’被扭曲和践踏的模样。”
他看着村子里那些重新开始“幸福”生活的村民,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
“高太公的日记里说,他用这种方式,剥夺了村民的夜生活。”
“现在看来,他剥夺的,何止是夜生活。”
“他剥夺了愤怒、悲伤、恐惧……剥夺了所有负面情绪。”
“可当一个人失去了这些,他同时也就失去了快乐、喜悦和爱。”
“因为这些情绪,本就是一体两面。”
孙刑者听得一知半解,但他抓住了重点。
“所以,这些人……其实已经不算活人了?”
“不。”云逍摇了摇头,“他们还活着,但他们的‘魂’,被关进了一个名叫‘祥和’的笼子里。”
“他们以为自己身在天堂,实际上,他们早就下了地狱。”
云逍的目光,最终投向了村子最深处,那座高大的祠堂。
所有的线条,所有的证据,所有的推论,都指向了同一个终点。
“那个所谓的‘古佛’,赐予的不是庇佑。”
“是控制。”
“它治疗的不是病。”
“是魂。”
“它拿走的,是整个高老庄所有人的……自我。”
这些话,他昨晚对孙刑者说过。
但直到此刻,亲眼见证了这场毛骨悚然的行为实验后,这些话才真正拥有了让人不寒而栗的重量。
孙刑者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那我们下一步怎么办?直接去砸了那佛像?”他再次提出了这个简单粗暴的方案。
“不行。”云逍还是否决了,“没有确凿的物证,证明那佛像就是邪物,我们贸然动手,就是恶人。”
“在朱刚鬣和高老庄村民眼里,我们就是要害死高翠兰的凶手。”
“那个恋爱脑的元帅,会跟我们拼命的。”
孙刑者一想到朱刚鬣那深不可测的实力,也有些发怵。
“那怎么办?总不能干看着吧?”
“当然不。”
云逍的嘴角,重新勾起一抹笑容,只是这次的笑容里,带上了几分冷意。
“既然‘人证’已经坐实了‘集体控制’这个事实。”
“那么接下来,我们就需要去找到那个‘控制器’。”
他顿了顿,看着孙刑者,缓缓说道。
“找不到‘物证’,我们就去创造‘物证’。”
“啊?”孙刑者又懵了。
云逍没有再解释。
他转身,朝着高家大宅走去。
“走吧,二师弟。”
“去哪儿?”
“去拜访一下我们的高太公。”
云逍的眼中闪烁着智慧与算计的光芒。
“去跟他……取取经。”